我这个人实在有做乌鸦的潜质,好事从来预感不灵,坏事却百测百灵。
多日不见的程然先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看起来颓废落魄,但眉宇间指点江山的魄力却黯淡许多,平添不少闲愁。
我赶到月满楼时,程寻还未到,餐桌上只有脸色不佳的程然先生与小李,我们简单的寒暄之后,程寻才姗姗来迟。
他一进来就说:“路上堵车,来迟了,点菜了吗?”
我瞟他一眼,心想我已经够不会看人脸色了,居然还有人比我更不济?但也不排除他其实是想驱赶这种无言的气氛,于是我接口道:“我也是刚到。”
小李说:“已经让人上菜了。”
这顿饭吃得空前压抑,程然先生几乎不动筷子,只死死地盯着桌上每一道菜,似乎想凭借着意念与眼力平白看出这些菜是怎样做出来的。于是直接导致我们也陪同着食欲不振。
程寻见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挑眉率先打破沉默局面,他说:“大嫂她……真的找不到吗?”
这话成功惊醒了神游太虚的程然先生,他先是“啊”了一声,随即又听明白了程寻的话,点点头说:“我今天找你们来,首先是感谢路小姐你这些日子对程乐嘉的照顾,我……”
我打断他说:“哪里哪里,其实都是程寻照顾着,我什么都没做。”
他看了我一眼,眼色沉重,放在餐桌上的右手紧握成拳,久久才一字一句吐出话来,他说:“再来,我是想说……沈茗她,她也许活不久了……”
我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觉得这是个玩笑。我说:“不能吧?几个月前还好好的,说不定她就是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过不久就会回来的。好好的人哪能说活不长就活不长了……”
程寻的手附上来,干燥而温暖。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惊觉到里面流露的悲伤。那一刻,我蓦然有着呼吸不畅的感觉。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程然,又望望小李,他们……
我说:“不可能的,你们三兄弟这是串通好了逗我是不是?程乐嘉还那么小,跟路霏一样大,路霏离不开妈妈,程乐嘉也离不开妈妈,他睡着了做梦了嘴里还喊妈妈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说到最后,我几乎已经只能说“不可能的”这四个字了,直到感受到程寻熟悉的怀抱,我才终于没忍住放声抽泣起来。
人生唯一能预知的事就是世事难料。谁曾想,几个月前还鲜活的生命还灿烂着对我们微笑的生命,居然已经濒临凋敝?程然说他找遍了拥有他们夫妇共同浪漫记忆的地方,却每次都与沈茗姐失之交臂,一直到沈茗姐的医生打电话给他说她被查出乳腺癌三期,如果再不进行治疗,恐怕就…
他从法国匆忙赶回来,顾不上见儿子一面,却真真切切从医生口里得知了这个噩耗。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安慰。
我一直觉得身边不幸的事早已终结,终结在幼年时逃离孤儿院的冬夜,终结在抱着路霏一路漂泊到这里的初夏,终结在认识这么多真正关心过我的人的时刻,我天真地以为人生的艰难与苦涩过去之后,我可以畅快地迎接下一个美丽明天。但造化弄人,就在我以为所有的阴霾已成历史之时,老天爷又决定不放过我想夺走我生命里屈指可数的重要之人。
我的悲伤从来不敢逆流成河,因为一旦我逆流,上天必定要我悲伤。
程寻陪了我一下午,直到我自我感觉可以勇敢直面程乐嘉时,我们才相携回家。
程寻平复心情分析情势说:“我们得先找到大嫂,劝她回来做治疗。乳腺癌不是没得治,如果国内不行,我们就去国外。这种治愈的病例不在少数。”
我很佩服这人的冷静沉着,一到关键时刻,他的话还是很起到安慰作用。
我说:“对,程乐嘉还在这里,她不会不要自己的儿子,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只是不想让我们伤心难过所以躲起来罢了。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这一晚,我终究没有办法面对程乐嘉,于是程寻让齐奇照顾他们一晚。半夜,我顶着混乱的思绪爬上程寻的床,他不出意料也未曾合眼。
我往他的怀里挤挤,叫了一声:“程寻。”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又叫了一遍,这回他搂紧我,一只手轻拍我的背,“没事的,苒苒,没事的……”
睡着之后,我就一直做梦,梦里的内容十分丰富,但却相当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先是梦到在孤儿院的那些日子。画面感清晰,连每个人的五官相貌居然都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我看见了自己儿时的样子,黑黑瘦瘦,颇有非洲难民儿童的风采。我躲在柱子后面,偷听大人的谈话,听他们讲述这次又会将哪个孩子送到哪里去。我能清楚感到自己的提心吊胆,生怕从他们嘴里漏出来我的编号。听着听着,突然又像是时空扭转,变成我在一间房门外偷听。看着这些的我飘在半空,心想我怎么就这么喜欢偷听人家讲话呢?但那间房里却传出人说话的声音,有人说:“他们想要个男孩,我看那个五号还不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又有人说:“你轻点,别被人听见。”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然后我就看见躲在门外的小时候的我捂着嘴瘫软地在地。水泥地湿漉漉阴森森的,一坐上去就被冰的跳将起来。又黑又瘦的我拔腿往里面跑,穿过一道又一道黑暗笼罩的长廊,最后在尽头处的房门口站定。房间又黑又冷,几个小小的身影在单薄的破棉被下蠕动。我睁着眼挨个寻找,终于找到那个新来的五号男孩。我随手抓起一件棉衣裹住他,抱起来就往外跑。这个孩子估计是受了惊吓,扯着嗓子嚎起来,我听见他哭,心里一沉,加快了步伐。后面已经有人闻声而来,脚步悉悉索索。我轻声哄着抽噎的五号,居然成功地将他哄睡了。我跑到孤儿院后面,砸开窗户,不知哪里来的劲道竟然让年仅七岁的我抱着个孩子爬上去又跳下来。现在的我犹如死神一样高高俯视着这一切,冷眼旁观看着自己拼命往前跑,往前跑……
逃出来后我似乎睡了很久,梦境里白茫茫的,一点真实的画面感都没有。我想往前走,身上却疼得不行。然后就听见有人说:“不行哦,还不能动。”我心想为什么不让我动?难道被抓回去绑起来了?又觉得孤儿院里的那些人实在不太可能拥有如此动人的声音,说不定是天使。没想到我生的卑微,死的光荣啊。再后来又好像过了很久,久到我误以为自己都要变成天使了,又听见那个声音说:“雪停了,我带你出去看看太阳。”
这部分的梦境一直靠着我自己的意淫跟某个不知名少年的对话艰难展开,自以为展开不下去的时候,我却被人唤醒了。有个霸气浑然天成的美女笑眯眯入了我的眼,我左右看看,怎么明明是男孩的声音又突然变成了女的?美女摸着我的额头惊喜万分地呼喊道:“醒了!醒了!总算把你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了。”
我动动嘴唇,想说不是阎王爷,是天使,但喉咙出奇干痒,根本无法发声。
真实的我一如既往地飘在半空,认出那个女人是我的养母。她说:“从今天起,你就叫路苒,是我路萍的女儿。”
空间再一次转换,一转眼过了八年,在我的升学宴上,我看见了慕连城。他带着一身缱倦邪魅,斜靠在家里复古的朱红大门上,似笑非笑,“你好啊,路苒妹妹。”
十五岁的孤僻少女被那一声“妹妹”彻底折服,从此刀山油锅水深火热地在他身边煎熬。熬了两年,终究还是……爱上了他。
此后的种种劫难,却意外地并没有特地去梦见,除了十九岁的那场秋雨,那句“他根本不爱你,他只是报复你夺走了属于他的一切”格外记忆深刻。
凉凉的雨点似乎不是落在我身上,而是直接流进了我心底。我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妈妈的爱,作为偿还,我赔上了整个青春年少。
或许是觉得自己亏了,牺牲太大,于是我在梦境里找了个安静的角落,默默哭了一场。哭的正起劲,耳边传来声声细语,有人说:“苒苒?苒苒?你怎么哭了?”
天上地下能叫我苒苒的,只有程寻了。一想到他,眼泪更加汹涌了,结果不知过了多久,我把自己哭醒了。
程寻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贴在脸上黏黏糊糊的,可以想见他穿在身上一定更不好受。我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哽咽道:“我本来想忘记的……我很努力地忘记,可是程寻,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记忆如潮水涌向我的脑海,沉淀越久,它越清晰,清晰得仿佛只要我伸出手,指尖便能轻易触碰。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像是被漩涡吞没般,无力挣扎,连求救的勇气都鼓不起来。
我紧紧攥着程寻的衣服,泪水却已停止,此刻的他,如同溺水之人在浩瀚海洋里巧遇的浮木,让人无法不全身心地依靠信赖。
我仍然在哽咽,勉强表达自己的心声,“我不知道他……他是不是死了?我把他带出来,然后又把他弄丢……我经常梦见他一身血淋淋地对着我笑,说……说姐姐,救救我……救救我……程寻,我亲眼看见养母死在我面前,看见……”我顿了顿,抽了一声气,接着说:“我害怕啊……如果沈茗姐……沈茗姐真的会死掉,那么他们怎么办?”
我说了这么一大堆,杂乱无章,毫无逻辑,本想着程寻应该不太能理解,但神奇的是这个人从来不是一般人,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似要刻进自己的骨肉里,声音却沉静的令人安心,他说:“没事的,苒苒,那个孩子没事,大嫂也不会有事。只是做梦而已,老人家说做梦与现实是相反的,你梦见他们不好,说明他们现在很好。”
我轻轻笑出声来,“你哪里来的自信可以那样信心满满地说他们没事?”
他拍拍我的头,说:“因为你是个笨蛋,笨蛋猜测出来的想头一般很让人有反驳的余地。”
“……”
我伸着头看窗户,程寻又将我按进怀里,说:“还早呢,再睡会儿。”
我心想梦中几十年,梦外半夜眠,我挨个儿想了回过往,人世间,却短短不过几小时的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