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说:我们被蒙住眼睛穿越现在,只是在事后,当蒙眼的布条解开后,当我们审视过去时,我们才会明白,我们曾经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才能明白它的意义。
然而,当我被程寻如同蒙着布条般带到这间装饰简约,品味不是我所能理解的高雅公寓之后,我的确有认真审视过去,但我却愚钝地不明白发生这种事的意义。
他驱车足有半个钟,尽管我有严重到令人发指的路盲症,但也深深知道我们前往之地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家在这个城市的坐标范围。
程小二开车技术是那么的好,在可视条件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居然能清楚地分辨红绿灯,该停就停该走就走,实在太不容易了。
由此我又悲痛万分地想起斥巨资学来本该得手的驾驶证,那个小本本就晃悠悠地捏在教官手里,于我而言却显得那么的遥不可及。终于有点理解孙权的感受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真乃天下第一倒霉事。
我难免有点艳羡地看着从容如流的程小二,这个前后左右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观察都挑不出一点瑕疵的男人真是太难得了,又会配合着演戏帮我解围,又能在百忙中抽空与美女调情,还能在大雨中彰显个性地飙车,唯一让人有点纳闷的就是不晓得他会将我载到哪个人迹罕至鸟不生蛋的地方灭口。
鲁迅先生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看着程寻一脸肃然地闷不作声,我想,这个当口爆发也许死得更快。
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就被他带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头,他的公寓。
我打量着他的家,不禁觉得程小二已经将他整个人的气质带进了他的生活里。冷色调、简约,最主要的还是洁癖。
我紧紧浑身滴水的衣服,站在他门口迟迟不动。程小二探出头来,面带疑色地看着我。我比划着他家通透洁净的红木地板,讷讷说:“有点不忍心插一脚。”
他愣了一瞬,然后用一只胳膊圈住我的头往屋里一带,彻底让我闭了嘴。他一边推我一边嘀咕:“真是的,哪有人那么笨居然都不知道躲雨的。”
我听了有些不满,遂停住脚盯着他幽怨地说:“你知道什么是路痴的悲哀吗?有没有听过这么一个故事,一头鲸鱼在浅海搁浅,然后想翻滚着滚回大海,但最终却死在了沙滩上。你这道这是为什么吗?”
程寻咧嘴一笑,说:“滚错了方向?”
我错愕地将他望着,不会吧,这么精辟的故事像程小二这种花花公子都有留意?程小二真是越看越不简单啊。于是我说:“你看它想自救吧,结果连命都丢了。我也想进到人家商场店铺里躲雨啊,但鉴于风险实在太大,我觉得我不能冒这个险。”
程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理解了。他说:“这真是可怕的毛病。”
我表示了同意。
然后再次双双陷入沉默。
认识程小二的时间虽说不长,但以我多年揣摩小说人物性格的经验,也大致摸出了些与他相处的门道,比如气氛陷入沉默时,必定不能强求要程小二来打破这份沉默。
我轻咳了一声,决定以自身当下的体验作为话题展开谈话,我说:“好冷啊,程寻你把我带到这里做什么?”
程寻说:“就是看你湿透了才带你回来啊。”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派泰然的样子,沉痛地一字一句道:“程小二,那里离我家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你却白白让我跟你受了长达半个小时的冻。哦,我晓得了,你这是在报复我坏了你好事对不对?我都说了我不会到处跟人家讲。做人不能这么斤斤计较,你……”
我还没发表完腹稿好的冗长不满言论,就被程寻挑着眉推进了洗手间。我挣扎着不进去,程寻邪行地一笑,他说:“你是觉得让我陪你一起洗更好?”
闻言我“嘭”一声重重关上门,这是个不能跟他硬碰硬的男人,我应该早就察觉到的。
陆家明牺牲半个月泡基友的时间给我织成的流行毛衣,如今沉甸甸湿答答地团成一坨堆在乳白色精磁地板上。我觉得程寻带我来这里也许是对的,如果被陆家明看见他熬几个通宵精心织就的杰作被我淋场雨就毁了,说不定又要沦落到吃外卖的地步。对我而言,这个世上最难过的事就是现有生活平衡被打破,无疑这个平衡里至关重要的就是陆家明一手惊为天人的厨艺。
我简单地冲了个淋浴,程小二看起来那么龟毛洁癖的一个人,说不定让我进来下个澡都是格外开恩,万万不能宵想躺进那个看起来跟个小水塘一样的浴缸里畅游。
洗着洗着,我开始惊觉有哪里不对劲。扒了扒头发,我灵光一闪,这是要我光着身子美人出浴还是再穿回地板上那坨湿衣服出去显摆?
左右一权衡,我咬咬牙,贴到门缝边轻声喊程寻。我说:“程寻,你这儿有衣服没?”鉴于自己都觉得声音犹如蚊吟,遂又大声了些:“程寻?程先生?程小二?程总裁?”
程寻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走过来懒懒地问:“干嘛?”
我哽了哽声音,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你这儿有衣服么?我衣服都湿透了……”
没等我说完,他就很尽地主之谊地拉开洗手间的门,然后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件衬衫,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当真挑不出什么不对。我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他已经先声夺人,他说:“洗澡前不带衣服进去是你的习惯么?啧啧,这真是个不优良的恶习。”
然而可怕的是他还没有要出去的迹象。
我感觉额角青筋直跳,如果不是因为一只手需要拉住围在身上的浴巾,一只手需要拿住递过来的衬衫,我坚信其中一只肯定会落到程寻的脸上。我浑身一哆嗦,颤抖着说:“程先生?您这是……”
程寻陡然顿悟,却也不见得多么愧疚,然后转身离去,难得的是他居然没忘记给我关门。
富家少爷花花公子啊,这才几天时间就已经锻造的好像久经沙场的老手一样,全没有他哥嫂说的对女人不感兴趣的气质。
程小二真是太非同凡响了,以他的造诣,只怕拿下本市各大商界公主女王的身心是迟早的事了。
我不禁又想起那位与他共谱办公室奸情的美妆女郎,真是出现的及时,早了会被讨厌,晚了会插不上脚。天上地下能有那么恰好的机缘,可见那姑娘要么出门查了黄历,要么太得老天眷顾。真是羡煞旁人啊。
不过最可惜的是显然还没有女人可以攻破程小二最后的防线,否则我就不必套着他宽大及膝的白衬衫了。忍住问他这里有没有女性衣服的冲动,我怕他一个不悦连身上这件也不借我了。
程寻摸着下巴将我从头到脚地打量,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我这样的身材是入不了他的眼的,所以我觉得完全可以不拘小节。
他看完没发表意见,只走过来帮我卷起过长的袖子。手臂的酸疼经过热水冲洗已经好很多,而且这会儿程寻也打开了暖气。
卷袖子卷到我腕上那条分明狰狞的伤疤时,程寻蹙着眉愣了片刻。我心想他那么一个矜贵的公子哥肯定没机会见到这种凡人的伤痕,遂欣然与他讲起了这条疤的来历。说辞自然是跟从前一样的,我说:“这就是做人不老实的血淋淋教训,留着自省,留着自省,嘿嘿。”
程寻眼神一黯,手却没停,继续给我卷着,低声说:“我见过了。”
闻言我咬着唇仔细回忆,结果差点咬破了唇也没忆出个结果来。不甘地问了一声:“什么时候见的?”
他卷好一只又去卷另一只,没抬眼,只说:“那次在医院路霏说你手不好时,我就看见了一点,没想到会这么长啊。”
他的口气听起来倒不像没想到的意味,但程小二说话,谁能听出他真正的意思来?遂我也懒得深究。
窗外的雨半点没有要停的迹象,而且作为四月的春风,它似乎吹得有些过于狂暴。我叹一口气,回想昨晚仔细收听的天气预报,那个对着镜头只有一种表情的天气预报员姐姐明明说今天只是阴转小雨,空气湿润,微风徐徐。现在看来,除了空气湿润这一点看着还靠谱外,其它的就太差强人意了。我不禁对我泱泱大国的气象预报事业表示了深深的担忧。
程寻不知何时也已换上了家居服,圆领白色衬衫,米色休闲长裤,拿着一条厚厚的干毛巾擦拭着头发上的水,不禁让人起了秀色可餐的冲动。
唔,总算明白了当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欲除我而后快,原来这男人一旦漂亮的跟个妖孽似的,也会倾国倾城倾人心。
所以我从前那么迷恋的,那么无法自拔的,甚至让我痛苦挣扎一生的,竟只是一副天赐的好皮囊?
我看着程寻,心底突然涌现一股无名火。这股火烧得我微微晕眩。
他走过来扶住我,将毛巾往我头上一搭,将我按进沙发里。他做事从来都是连贯得让人无法抗拒,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得懵了。
我眨着眼结结巴巴地问他:“干……干什么?”
他坐在沙发边缘用毛巾轻轻搓着我的头发。边搓边说:“你这么笨是不是因为洗过头都不擦干它的?”
我努力联想笨蛋与不擦头发的联系,奈何我的想象力有限,实在参悟不出这二者之间可能存在的科学上的关联。于是我虚心求教,程小二呵呵一笑,他说:“直觉。”
这位留学深造归来的工科黄金才俊,他的想象力俨然丰富得令人发指。我权当这是个北极冷笑话,配合地也随他呵呵一笑。
过了一会儿,程寻仍在擦拭,我顶着惶恐的心态更加惶恐地问道:“天都黑了,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想了想,觉得不妥,又说:“要不我自己回去,你给指条公交路线。”囊中羞涩,这么远的路二十块钱肯定打发不了。于是我决定冒险坐公交车。
程寻闻言轻声一笑,他说:“这个地带是没有公交车的,计程车都很少,何况现在这么大的雨,根本不会有人过来这里。”
我咽了口口水,露出难过的表情,说:“不是让我走回去吧?要不这样,程先生,你看是你把我载到这里来的,我也不说让你免费送我,我给你车钱,怎么样?”
被他莫名其妙带来这里已经够背了,但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届时如果他狮子大开口管我要很多钱,大不了再想办法赖掉。
我打定这个听起来并不怎么光明正大的主意,等待着程小二的回复。
程寻挑眉思索,思索了几秒钟他说:“可这里一到下雨就会封路,别说车,人也不让走。”
我颓然往沙发里一挤,暗叹这个城市的两极分化实在严重。下个雨而已居然就封路,如果现在发生了地震海啸泥石流,那岂不是要让这里的富人们通通死于非命?这个设计格局着实不入流,很能体现当下人们既叛逆又怕死的精神。
我将程小二也规划到这一类人中,看他的眼神不禁自然而然地流露了我的想法。
程小二疑惑着说:“你那是什么眼神?不就是在我这里住一晚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说完还拿眼睛扫描我的身体,一脸坏笑地说:“啧啧,居然看不出来生过孩子。”
我说:“过奖了过奖了。”
然后他放开我的头发要求与我调换位置立场,让我给他擦。
我不无失落地一边擦一边想,这个奇怪的程小二到底想干什么?简直让人一点都摸不清楚他的想法。是要先给一个甜枣再来一鞭子?还是先攻心再攻城?
深长地吁出一口气,果然坏人美事会要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