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亮，被雾霭笼罩的淮安城随着码头上漕帮的第一声号子，渐渐地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老大，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猴子跟在铁男身后，一会儿左边蹦蹦，一会儿右边跳跳，时不时还朝着早起的大姑娘小媳妇挤挤眼睛做个鬼脸。
铁男裹了裹身上略显单薄的麻衣，一手搭在一个小乞丐肩上，斜眼看着前面小媳妇扭着纤细的腰转进巷子里，又转头看着前面大姑娘窈窕的背影，懒懒地回道：“要祭五脏庙……”如果人不会肚子饿，他铁定睡足一百日不起床。
“早说嘛，老大等会儿，我去给你拿吃的。”猴子嘻嘻笑着，也不等他回答，一溜烟拐进右边的巷子去了，没过一会儿，却又飞也似的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纪更小一身破烂的小乞丐。
“这么快？”原本看美女看的口水哗啦更添饥饿的铁男愣住了。
“老大，我们的地盘被人占了！”猴子连气也不喘，信息提供的溜圆顺口。
“啥？”铁男猛然站直了身体，黏在美女后背上的目光更是“唰”一下收了回来，闪出幽绿深寒的光，咬牙道，“哪个兔崽子这么大胆？敢抢爷爷的地盘，不想活了吗？”
他这话说的颇有狠劲，握紧的拳头狠挥出去竟带出几缕风声，猴子和众小乞丐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当初他们可是吃足了这拳头的苦头的。
“就是前两天城门口那个瞪你的小子！”
“你们不会抢回来吗？平时白教你们了！”铁男咬牙咬的更狠，瞪着他们的眼神完全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怒骂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清脆，听着倒也颇为舒服。
众小乞丐顿时缩成一团躲进了猴子背后，无处可躲的猴子只得再次缩缩脖子，咽下一口口水，鼓足勇气道：“那小子好像习过武，颇有两下子，我们上去一下就被他掀翻了。”
闻言铁男定睛一看，果见他们破烂的补丁服上沾了些新鲜的菜叶馊水，又见他们畏首畏尾的样子，显见是吃了亏。他更是恼怒，迈开步子，却丢下一迭声的责骂：“一群没用的小兔崽子！要真被个外来的家伙抢了地盘，以后大家就都饿死算了！”
猴子等人想到以后的苦日子，都忍不住握了握拳头，也不多说，跟在他后头一溜烟往淮安城最大的酒楼“一品香”厨房后门赶去。
都说吃饭莫进厨，再富丽堂皇的酒楼，到了后厨都是脏乱差的狼藉，得到御赐匾额的“一品香”也不例外。一扇略显破旧的门半开着，里面是忙碌不堪的厨子们，外头是同样忙碌不堪的各色苍蝇、野狗，时不时会有菜叶、鱼头、肉骨头等被随手从门内扔出来，馊水及腐烂的味道充斥鼻端。即便是这样的龌龊肮脏，对于这淮安城的小乞儿们来说，也是比天堂还好的地方。
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飞快的吃着手上从馊水桶中找到的剩菜剩饭，正是连震云。即使饥饿到极点，他的动作依然斯文，显示出良好的教养。他很瘦，脖子上微敞的衣襟下能看到支楞的锁骨。一身衣服裹满泥污，已看不清布料原先的颜色。头发却是整洁干净，柔软的披在脑后，只以一根黑色丝带绑住，衬得一张面黄肌瘦毫无颜色的脸也干净了几分。双脚裹满污泥，似乎长久未洗过，干泥裂开，每个裂开处都变成红色。那老大起先以为是红泥，待定睛一看，却原来是脚上裂开了口子，他却不理会，只任鲜血一点点的流出，染红了脚上的泥及走过的路。
这么看着，铁男握紧的拳头就有些不忍心砸下去了。
“老大，怎么办？”看他半天不动弹，猴子拗不过身后众人的怂恿，硬着头皮上前问道。
回头瞟他一眼，又看了看墙角那个见到他们来也没抬头看一眼的家伙，铁男哼了一声，“你们猜他多少天没吃饭了？”
众乞儿一愣，随即踊跃回答。
“一天！”
“放屁，你一天能饿成这样？要我说两天！”
“三天才对！”s
“不对，看他那馋样，怎么地也该有十天了！”
“哈，十天人早就死了，瞎说！”猴子一巴掌拍下那个昂着脖子喊十天的小乞儿，一脸谄媚的看向自己老大，“老大，我觉得该是三天，你说呢？”
斜斜地看他一眼，铁男嘴角噙着一抹笑，蹭到连震云身边，戳了戳他瘦弱的胳膊，问道：“喂，你多久没吃饭了？”
连震云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眸看向手中的食物，小心的一口接一口的吃，却是懒得回答他，只伸出四根指头比了下。
“四天！”猴子响亮的喊出准确时间，一群小乞儿顿时又叫又笑。
“啊，这么长时间没饭吃，比我们小乞儿还惨！”
“是啊是啊，我们一天至少能吃一顿的。”
“就是就是，昨天我还吃到了‘一品香’的招牌烧鸡，城东的郭大爷真大方，随手就丢了一只鸡腿给我。”某个小乞儿得意忘形，吐露了不该说的秘密。
“好你个小子，有好吃的也不孝敬老大，看我不捶死你！”猴子暴起追杀之，其他人有的帮猴子，有的故意扯他后腿，大家笑闹成一团。
铁男一直笑着看他们胡闹，等连震云吃完手上的东西打算再去馊水桶中翻找时，他拉住他，使个眼色，一旁的小乞儿便飞快的窜出后巷，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个油纸包，打开，却是一海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小乞儿又在怀里掏摸了一阵，拿出一个只有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小油纸包，还未打开就一阵臭气扑鼻，却原来是臭的熏天的豆腐乳。
将热粥和腐乳递到呆愣住的连震云手上，铁男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将自己靠在他身上，懒洋洋地道：“这些剩菜油水重的吓人，饿久了多吃会拉肚子，我怕你没饿死倒先拉死了。”说完又抬头恶狠狠地看他一眼，“你在老子的地盘吃东西拉死了，以后老子还怎么有脸在这淮安城混下去？”
连震云黄瘦黄瘦的脸顿时飘过一缕红晕，但也只是一瞬。他也不客气，接过白粥也不管烫不烫，也不用那腐乳，一口就喝了下去，看得旁边的小乞儿只抽冷气。
猴子更是怨怒，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捶他肚子上将白粥给捶出来再品味下味道：“你倒是慢点喝啊，这可是三宝粥铺的白粥呢。”也不品个味道就下肚了，太浪费了。
其他人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上的空碗，恨不得抢过去舔两口。
“三宝粥铺？”听见淮安城最有名最贵的粥铺名，连震云终于抬头看向他们，说话的嗓音却沙哑难听，还带着久未开口说话的艰涩。
铁男笑眯眯地看他一眼，推开一旁馋的捧着碗舔的猴子，道：“我叫铁男，是这一片乞儿的头，他们都叫我老大，你叫什么？”
连震云原本清亮的眸子顿时黑沉了下去，犹豫了一会儿才回：“连震云。”
“呀，这么有水准的名字，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会沦落到饿肚子的？”小乞儿们都懂得察言观色，但那是观有钱大爷的脸色，对于与他们一样的乞儿，他们可是要多嘴快有多嘴快。
连震云黑沉的眸子就更黑了，浓浓的仿佛盖了一层乌云。
铁男一个爆栗就甩上小乞儿的头，清脆的像咬死一只虱子，眼睛去看着连震云道：“要不要加入我们？让你做二当家。”
猴子喊屈：“我才是二当家，他凭什么比我高？”
“你打得过他吗？”铁男斜眼看他，目光中是满满地恨铁不成钢。
在猴子憋屈地低头对手指时，连震云却低低地问道：“加入你们……能活命吗？”
铁男一愣，随即笑道：“当然能，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众乞儿也都大笑，猴子却一把搭上连震云的肩，扁着嘴道：“没有你，我们能多吃一口饭，活得更好一些。”
铁男也笑着看着连震云，接着猴子的话道：“怕什么？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还怕活不好吗？”
“对，对，只要一条心，肯定有吃有喝！”大家喊出这话后，嘻嘻哈哈的抱在一起，闹成一团。
“好，我加入你们。”在喧闹中，连震云很低很低的说了这句话，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要听，苦难让他们很容易就融成一团，只为了多挣一口吃的。
直到“一品香”厨房内的小厮出来赶人，大家才散去，其他小乞儿各自去自己的地盘乞讨，铁男则带了连震云回他们城西破庙的大本营安顿。
一时无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