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国的冬天，没有雪，只有冰凉干燥的空气，整个广陵城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只留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无力的摇晃，城外的草也已枯黄，整个大地只剩下少的可怜的绿，种种景象让大地显得毫无生气，无尽的荒凉压抑着人们情绪，连天空都显得沉闷和寂寞，偶尔被一群大鸟划破。
碧芯就是望着这群鸟如剪翅膀掠过十二月的天空，然后深深的叹一口气，转身进屋把门拴好，室内光线晦暗，杂物横陈，原本古雅的红木劣迹斑斑，富丽的丝缎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像是被人洗劫过一次，碧芯幽幽的望着室内，内心五味陈杂。
这原本是如妃的寝宫，自从上个月在一次宴会上因说错一句话触怒荆王而被群臣玩弄羞辱的如妃，一回寝宫就上吊自杀了，这个温婉如玉的女子死的时候，面目狰狞，嘴角带笑，甚至有宫女太监听到她在死之前的嘶声高喊，"暴君，臣妾在地狱等你！"余音仍在殿内环绕不散。
那天，一直未曾下雪的广陵竟破天荒的下起了鹅毛大雪，宫里看似风平浪静，私底下宫人常在窃窃私语，宛国南下三城旱灾，百姓困苦，荆灵殿却夜夜笙歌，荆王陈宣更是倒施逆行，不顾政务与佞臣享乐，听谗言，杀忠臣，手段及其残忍血腥，以致民怨四起，都说宛国定数，命不久矣。
果不其然，一月后，南边的宁国大军长驱直入，直逼广陵城，期间甚至不足二十日。大军在广陵城外，二十丈远处，扎营驻军，准备一举攻破。而这边的荆灵殿却仍旧歌舞不歇，********的景象。碧芯总是叹气，如此残暴的昏君，倒不如让宛国变成宁国的附属之地，至少宁国的国君贤名远扬，宁国境内的老百姓也都是安居乐业。
而每次叹气，碧芯总会想起雁芷秋。这个三岁便随母亲流浪来到她村子里的小女娃，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眉眼弯弯的跟在她屁股后头，在周围小屁孩向她扔石子叫"小野孩"时会露出倔强的表情，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表情，才使碧芯鬼使神差的护在了她面前，一护就是五年。
五年里，她们俩以姐妹相称，几乎形影不离。如果不是荆王暴虐荒淫，好幼女娈童之乐，以海选秀女的名义广征到她们的小村庄，也许她和雁芷秋早就嫁作人妇，荆钗布裙，过着贫穷却幸福的日子了。可惜往往事与愿违。
绕过地上的碎瓶，碧芯从杂乱的衣裙里翻出一个粗布包袱，这是昨夜她偷偷藏在这里的，听说宁国大军今日就会攻进广陵，所以从前夜开始她就在准备出宫以后的衣裳和银两了，刚把包袱擱怀里，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号角军鸣声，紧接着门被人用力踹了一下，同碧芯很要好的小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碧芯姐姐，碧芯姐姐，快出来，宁国的军队已经攻进皇宫了。"
打开门，一身粉色宫装的小桃跩住碧芯的袖子就急忙的往外拖，"碧芯姐姐，我们得赶紧趁乱往外走，现在宫里乱得很，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碧芯似是不信，"广陵城外曾传来消息，若宁国攻破广陵，将不损害广陵城内的一草一木，更何况是人。"
"那也是对广陵城老百姓做的承诺。"小桃一边拉着碧芯一边轻声说道，"一旦宁国大军攻入皇宫，别说我们这些小小的奴才，就是现在的娘娘嫔妃我看也逃不了为奴为婢的命数吧，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更何况……"小桃犹豫了一下才反问道："你知道宁国这次的主帅是谁么？"
两人行到一处荒凉的冷宫门前，碧芯推开门往里瞧了瞧，发现没人才轻轻的问道：“不是宁国大将岳子骞吗？”
小桃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是司马晟！"
"是他？！"碧芯吃了一惊，这司马晟是当今宁国国君最为宠爱的胞弟，八岁时，他的美貌和才情就已名动天下，好男宠的荆王早就已经对他垂蜒三尺，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司马晟十二岁，才被荆王早几年放在其身边的暗线背叛，宇文阔将军设计将其活捉。
那年碧芯十三岁，在皇宫看见了消失已久的雁芷秋，那时的雁芷秋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跟在她屁股后头固执又乖巧的雁芷秋了，那时的雁芷秋单手握一把两尺长、一寸宽的长剑，身着男装，青丝高高束起，眼神冷漠的穿行于皇宫，被荆王布局安插在司马晟身边潜伏了三年，因活捉司马晟一事，受到荆王的赞赏和宠信，也因此成了荆王身边的第一杀手，成功暗杀过几桩影响政治格局的大事件而名满天下。
外界传言宛国第一杀手雁芷秋，是一个嗜血成性，以杀人为乐的女魔头，从而被各国列入危险人物名单，人头赏金也排行前三甲之列。
"他这次亲自率军前来，一定是为了报当年的被辱之仇。"虽说司马晟在这边只被关了半年，却被荆王折磨的很惨，据服侍过他的太监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是完整的，在这半年里，基本上每天都要传御医去那个关着司马晟的屋子里折腾四五个时辰，甚至有太监预言，司马晟不会活过三个月。
碧芯不再言语，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地滚过了数个念头。
"碧芯姐姐，只要我们从这里翻出去，就自由了。"两人来到冷宫的后院，这是最靠近城外的宫殿，以前小桃和碧芯被分配过来打扫时，就偷偷的研究过。
"小桃，你在这等我一下行吗？我突然记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被我落下了，我得回去找找。"
碧芯正转身，就被小桃拉住，"碧芯姐姐，你是想回去找雁芷秋吗？去找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碧芯姐姐，你醒醒吧，她早已不是我们当初认识的那个小秋儿了。"
"小桃。"碧芯有点焦急，"不管她杀了多少人，不管她现在变得多可怕，她始终是和我们从同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况且在她娘病逝之前，我曾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况且......"
脑海里浮现那年冬天，她们一群同邻村的小女孩被送来广陵城，关在了一个又黑又冷的小偏殿，每天除了太监送来少得可怜的食物，还会有五个小女孩被带出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她会望着灰白的天空，把内心对未来的那种无望和未知的恐惧深深的埋藏起来，只是与过去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一双漂亮柔嫩的小手握住她的手心，再也没有一双固执的眼睛望进她的眼底，再也没有一个人用那种坚定的语气对她说：碧芯姐姐，不要怕，小秋会保护你！
于是不由得想起当初在那个四处都是金碧辉煌的豪华宫殿里，她大大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的那张明晃晃的大床，层层帷幕中，轻软的碧罗纱帐在随着频率抖动时，隐约传出一些小女孩颤抖的饮泣声伴着男人的沙哑低吼。
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一双小腿有如千斤重般被钉在原地，脑海里纷乱间想过很多种死亡方法，等她全身被冷汗浸湿从纷乱的思绪中醒来时，那张明晃晃的大床已不再晃动，四个太监一前一后的从碧罗纱帐中拖出两个衣衫不整的小女孩，发丝凌乱，双眼紧闭，下唇被磕出了血，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经过她身边时，她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低头才发现，其中一个小女孩的下裙已被鲜血染红，大片大片的暗红色鲜血刺痛了她的眼，让她昏昏欲倒，好在一旁的雁芷秋扶住了她，"碧芯姐姐，不要怕，不要怕...小秋保护你！"于是这个画面被永远定格在了碧芯的记忆深处，永远记住了那双坚定的眸子，可是她却再也想不起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只知道她的小秋放开了她的手，然后她急火攻心中吐了一口血,倒下去之前她的眼里是小秋挺得很直的背脊。
那天，她和小桃，还有一同被叫过去的另外三个女孩都安然无恙的走出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有雁芷秋留下了。
她丢了她的小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