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死吧，死吧，死吧！”灰影的声音震撼如滚雷，动人如耳语，声声句句清晰地涌进李默笙的心窝：“你生下来就是就是最大的罪恶啊！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少吃一口；你多穿一件，别人就少穿一件。多活一瞬，你就断绝了几个素未谋面者生的希望。多施一个法，你就耗费了一点别人赖以维生的资源。
“同样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生不如死，凭什么别人都死了，只有你活下来，还拥有漫长的生命，强大的法力，娇妻美妾，锦衣玉食？对，因为你是罪人！你偷去了别人的寿命，力量，家庭，衣食，恬不知耻地累积在自己身上！想一想这几百年里的亲人，师长，至交，多少是因为你而死去！你修道有成后，是否眼高于顶，全然忘了还在苟延残喘的凡人故旧？你去拜访过兄弟的家庭吗？你去为父母守灵了吗？你去扶助过亲友的未亡人吗？
你用亲人和陌生人的血染红了仙路，却跟仇人同流合污。无力的时候，你被强者夺取一切，强大的时候，你夺取弱者的一切！你这个罪人卑劣地活着！被戕害的好人无声地死去！这是正义吗？这是天理吗？你罪孽滔天，唯有死才能赎罪，唯有死才是正义！死吧！死吧！死吧！”
灰影不过是泛泛而谈，却正击中李默笙最难以释怀的往事。
他命途多舛，三百年间，不知做过多少迫不得已的选择。每每午夜梦回，恍惚间，总会觉得自己刚刚做过那些残酷的事情。结婚后有了妻子孩子，越发觉得自己当年不知生生毁了多少人的幸福，堪称残忍卑劣，以至于经常夜不能寝。其中有几件百多年前的往事，最是不能释怀。
头一件是关于他四哥的死。
道光五年秋，他家青黄不接，时常断炊。但是一天又一天，终于苦熬到了麦收前。然而全家此时已经断顿两天。那天下午，他父亲侥幸掏到了一个老鼠洞，里面居然还有半把秕谷。因为心疼李默笙这个伶俐的幼子，他父亲强忍着饥饿，把秕谷磨碎烤熟，全部喂给了他。次日早晨，他四哥饿死了。
第二件，发生在湘军攻陷天京后。
回想起来，当时他师尊的法力，较之现代的武器威力，确实不过尔尔：那时耗费无数天材地宝，花却极多人力物力，整整准备了三个月，用了十几位修士，光临阵施法就花了两个半时辰，威力却还比不上现代炮兵团的一次齐射。然而正是这个当时看来惊天动地的法术，震塌了天京城墙，潮水般的湘军顺势涌入，旋即在7月19日，占领了这地上天国的首都。
此战后，多位天国重要领袖趁乱遁走，其中就包括李秀成，洪仁玕，和已经即位的洪秀全长子——洪天贵福。一时间形式混乱，天国将领中也颇有几个善于匿迹的高手，或许还有修士暗中辅助，急切间竟然寻不到洪天贵福的踪迹。
此人不除，天京攻坚战的功劳至少要打个对折。主攻的曾国荃急得上蹿下跳，日日在师傅门上恬噪。又许不知下无数愿心，打通了多少关节，竟然说动了师傅，终于接下了捉拿洪天贵福的任务。此时探测法术受对方阻挠，毫无作用，只能靠人力，一处处寻找蛛丝马迹。上位的修士怎肯去下这等笨功夫，自然是靠手下弟子代劳。7月24日，追杀开始。
李默笙本是湖北人，门派也在湖北，只对周边地形稍熟悉，于江浙，安徽，江西，广东一带，毫无所知。然而他急于立功，第二天就借故抛开师兄弟们，独自上路了。那时他刚刚学会粗疏的御剑飞行，于乱世中连性命都难以保全，却冒着奇险，御剑，骑马，坐船，坐车，骑骡子，不眠不休，拼命追踪洪天贵福一行。有好几次，他在困倦中掉下骡子，还差点被溃兵掳去，或者被湘军杀死，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1864年9月29日晚，在江西广丰（江西上饶市东）偏僻的乡间，追到了洪天贵福及其卫队，不幸对方显然有中阶修士随行。他冒险跟踪了整整一天，探明了这对人物的前路，人数，下处，沿途留下信标，以备追杀。
因为怕中间传信的师兄弟抢去功劳，他竟然在两天之内，凭借粗浅的御剑术，从事发的江西广丰，飞回了洞府所在的湖北岳阳。其间1000余里，风尘之苦，对于一个筑基未久的修士，自然不能尽述。
10月2日晚上，衣不蔽体，嘴唇干裂，满眼血丝的李默笙，大步踏进门派的正厅。他嘶哑又亢奋地跪下大声禀报：“承师尊仙福，徒弟幸不辱命，已经找到了那洪逆孽子一行！”一时间门内人人惊愕，方才尽知他是不世出的狠角色。那一刻，他真心为了自己的隐忍，凶狠而深深自傲，更为了一个陌生的少年，将要走向万劫不复的人生陌路，而由衷兴奋。
次日清晨，他随师父等人一起，出发前往长丰。三天后，顺利到达目的地，并发现敌人已经转移到了新城（今黎川县，位南城县东南）。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召集官兵，并且在敌人左近及沿途布下陷阱。
10月9日晚，一切就绪，清军进攻。李默笙的师傅施法魇住了刚刚入睡的洪天贵福，令敌人无法快速转移。然而对方营中的修士，竟然自损道行，强行突围。一边是准备周密，一边是困兽犹斗，双方纠缠厮打，直到25日，洪天贵福终于落网。
这一年，洪天贵福15岁，李默笙41岁。
“洪逆伪王”虽然落网，洪秀全的儿子却不止一个，妃子、女儿、手下，更是无穷无尽。此时收手，恐怕仍然贻害无穷。洪天贵福又被人施过祝福，搜魂无效。李默笙急于立功，于是趁着众人还没什么好办法，抓紧机会，亲手搜魂，不可避免地杀死了十多个中下级天国战士，从而得到大量天国内部信息。他又变了个似是而非的广西人面孔，假扮混入清军的天国战士，暗中告诉洪天贵福，自己是战时失散的李秀成心腹，李将军遣他来，暗中询问几位娘娘和王子的下落。洪天贵福初不相信，然而终究是个孩子，眼见自己绝无幸理，多少还希望洪家留一丝血脉，不过十来天，便偷偷告诉了李默笙所有秘密约定的地点。
“你若是诳我，便要天上至高的天爷、天爹和爹，一起拘了你的魂，叫你永世不得超生！”那一刻洪天贵福闪着泪花，努力用恶狠狠的语气低声对李默笙说。
李默笙心中暗啐，姓耶的真那么厉害，你一门何至于生受了夯家铲。他强压着内心的喜悦，哦哦连声答应着，压下帽子，匆匆跑出牢房。一出门，他就把那些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诉了曾国荃。不出五天，洪秀全一系满门男丁女眷到案，洪天贵福却还蒙在鼓里。
11月23日，洪天贵福受刑。他到此时还以为李默笙真是李秀成的心腹，于是在去刑场的路上，悄悄对李默笙说：“公之高义，此生难报。来世愿为牛马，从公驱策。”说完竟然跪下拜了三拜。他两岁就被洪秀全立为太平天国幼主，一生中只有颐使气指，从未对谁假以辞色，此刻竟然跪拜他人，连当时狂热于名利的李默笙，也觉得愧不能受，连忙把他扶起来，客套了一番。内心却犹如滚油猛浇。
十天后，洪秀全一系及其旁支，所有男丁腰斩弃市，女眷充为公娼。立下第一份大功，又热爱名利浮华的李默笙，竟然没有到场观看。然而得到的种种好处，自然毫不推辞，照单全收。
一百五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这一百年多间，李默笙杀过别人，骗过别人，抢过别人，有时出于无奈，有时纯粹因为贪念。闲暇时偶尔扪心自问，自己探求的这个玩意，如此残暴可怖，肃杀无情，如何能叫做“正义”“真理”“大道”呢？自己杀人无数，活人寥寥，怎么能被尊为“仙长”“真人”“仁者”呢？
直到他女儿出生的那一天，李默笙抱着这个幼小的孩子，泣不成声。他不光为自己生命的延续而高兴，更是深深了解了，过去百年来，自己对一群认识或者不认识，无辜和有错的人，犯下了怎样不可饶恕的罪孽。
此刻灰影的声音如同看不见的恶魔，尖锐地刺入李默笙的脑海，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紫霞缭绕，恍如仙人的李默笙，忽然双手捂住耳朵，竭尽全力，大声尖叫：
“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没有吃！我不会法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杀过人，没有出卖过人，没有骗过人！我是农夫的儿子，我识字，我争气，我有老婆女儿要养！我不死！我不死！”
他狂躁地直视灰影：“你这蛊惑人心的邪魔！死！死！死！”
灰影一声叹息，微笑道：“其实，我有补救的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