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乐山仙门中，此次成仙者名为少凡。说是少，其实是个数百岁的老头，卡在寿元将尽的时候成了仙，算得上幸事。他天赋谈不上上佳，本是没有成仙可能的，但眼下偏偏有了成就，大排会宴，也是应有其意。
过去几日里，也有修仙者问过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诀窍，少凡点头确认，但当别人细问，他就抚着胡须微笑，做出不想回答的姿态。
别人见他没有恼怒的意思，又多问了几句，少凡便表示过几日将开坛论道。
这个过几日就是今日了。
在养心阁与俞飞白会面，又听了这个消息，方石无视俞飞白眉飞色舞的向往，神色渐寒。
“方石兄弟，我跟你说啊，这位少凡仙人一定是对仙道有了新的发现！巨大的发现啊！这是修仙人难得的幸事！我一定要去听！”
方石打了个哈欠：“是该听听。”语气很冷，生出些怒意。他已知这位少凡仙人的法门必有邪异，否则这山中就不会有那样的埋骨地了。初来之日还不觉得，今日以来，他与乐山这片土地的联系逐渐加深，已能感觉到强烈的怨憎，这种怨憎甚至已经开始影响他的心绪。
俞飞白是听不出方石情绪的，他只是觉得天才如方石也觉得那是值得听闻的金玉良言，很是开心。
三人到会场中时，那座最大的树屋前已经有人守着，见方石和承恒要进去，冷颜冷语便摆出来。
“凡人止步。”方石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承恒则蠢蠢欲动，有动手的想法了，堂堂天山之主，怎会是凡人？俞飞白走上去，说了两句好话，并道。
“这位方石兄弟乃是中州百年难见的天才！你们难道不知吗？他并非凡人，乃是到了成仙的关口，灵气凝聚不发，只差一步了！”
两个看门人对视一眼，不知真假，但俞飞白他们昨天是见过的，乃是陆非仙人的弟子，想来不会说假话。
“您请。”
方石迈步而入，承恒却被拦住了。
俞飞白：“这位乃是……乃是武道中少有的强者！也难称凡人了！”
两个看门人哭笑不得，武道中少有强者？不入仙门便是凡人，这位陆仙人的弟子实在是会找麻烦，先前那个方姓少年，很多年前他们是有所耳闻的，有着模糊的印象，而这个衣衫洗发白的中年人，却从没听过也没见过。
“俞仙师，您莫要过分。”一位看门人说话了，表情很诚恳也很客气。
“是啊，俞仙师，今天来的武道强者太多了，我家门主有规定，只许仙道中人入内。”
“这……”
俞飞白有些尴尬，他看了方石一眼，觉得很没面子。
“承恒，你等在外边吧。”
方石做了吩咐，便与俞飞白进去了。
到了正厅，方石下意识眯起眼。这里有诸多宝石作为装饰，又有仙光流转，造成了极大的光污染。他不喜欢这样的场景，找了角落与俞飞白坐下，等待讲道开始。
大厅内已经有人议论纷纷，多是互相介绍认识，也有相当一部分修仙人在讨论少凡仙人的诀窍，或者说独创秘法究竟会是什么，言语中有相当高的期待。
大多数座位已经坐满，只有最瞩目的高台上仍有三个空座，那是给到会仙人留的位子。
过了三刻，有人喊了声“仙人到”，大厅中便寂静下来。有三人并排而行，从虚空中走出来，犹如无中生有，身形一点点凝实，做足了态势，引得众人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这是成仙者虚渡的手段，于普通修仙者而言仍称得上神奇，顿时，场中大多数人都对这三人生出许多敬畏。
方石冷眼瞅着这一幕，无视了俞飞白小声低呼。
“虚渡哎，是虚渡哎！”
虚渡是成仙后独有的手段，有种种神妙之处，融山境圆满是有类似手段的，只不过没有这般神秘，视觉效果要差一点，方石曾有类似的体验，因此没什么惊奇。他看了看这三人，乃是一位中年人，一位青年人和一位老年人。但这并不能作为判断他们年龄的依据，成仙之后，面貌外表是可以改变的，更多的在于心态。
“那个是我师父！你也见过的！”俞飞白拉着方石袖口，指着中年人。三位仙人已经落座，四周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发出巨大洪亮的声音。
“恭迎三位仙师！”
俞飞白没见过这种阵势，他自败给方石就在深山里待着，少与人接触，没见过这样的礼仪。有些发愣，然后才觉得应该跟其它人一样，行礼恭迎。
他慢半拍的事有人注意到了，把视线撇过来，却看到了端坐原地，一动不动的方石。
“你是何人，面见仙师敢不行礼？”
有人走来指责，方石怒火未消，看了他一眼，把这人看的浑身一抖。
“中州，方石。”
他曾在几州之地富有声名，面前这人倒也是听过的，本能中有些印象和敬畏，但随后却想起来，这不是有名的废柴吗！中州云中城城主之子！
“你父亲可是方武？”
“不错。”
对方闻言笑起来。
“我当是谁，竟将你放了进来。这可不是中州啊大少爷，若是三年前的你，自然有资格不对仙师行礼，毕竟你曾经的天赋，是仙人也不如的。但现在，你还当自己是天生仙吗？”
天生仙是方石曾经的称号，乃是几位与他有所交流的仙人做出的评价。在他们看来，成仙于他而言只是时间问题，而这个时间，其实也不是很长。那时，他在仙道上的进境快的不可思议，没人觉得他会停滞，会失败，直到三年前。
方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人。
“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听说你从三年前开始就停止进步，甚至从融灵后期跌落，成为普通凡人！我不知你因何有这样的变故，但今天这样的场合不是你方石能来的，看在你父亲和你妹妹的份上，速速离开！”
“你看起来有些眼熟，我们见过吗？”
那人没想到方石会这样问，但他的确见过方石，并且印象极为深刻，否则绝不会一眼就认出他来。
“我叫林滨海，五年前……曾与你有过一场较量。”他说这话的时候很犹豫。
“你输了。”
“……是。”林滨海握紧拳头，看着方石的目光很冷。“我承认那时是你比较强，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输了，所以你会记得我。”
“那又如何？我现在绝不会输你……可也不会与你比了，你只是个凡人。”
“我们可以试试。”
林滨海惊讶的有些说不出话来，这人不是疯了吧？
“……方石，你只是个凡人。我从你身上看不到半点灵气，可就算你重修仙道，又能走多远？我如今已经是开灵后期，距离融灵境界也没有太远的距离，可你，只是个凡人。”
“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有坐在这里的资格。”
“方石……我劝你还是出去吧，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自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但人生在世，要过的小心谨慎些，不要乱说话，也不要乱做事，看在你曾经光芒万丈的份上，我才这样说，这样给你留面子。”
林滨海心中生疑，他根本不想与方石比斗，毕竟对方只是个凡人。但方石这样执着，使得他不得不怀疑方石是否有所依仗，或者干脆就是疯了。
有人出声附和：“不错，方石，我也听过你的名声，但你现在只是凡人了，没有资格坐在这里，更没有资格对仙师无理！”
“是这样！方石，你还不出去？！”
“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人，我听说他的天才之名是他父亲为他买来的，他的修仙奇迹其实做了许多手脚。”
“对啊，我也听说过，其实我早就想问了，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没有顶尖仙门将他收为弟子？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不用再与他说了，他与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是不是天才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曾经的事早已过去，是真是假，他都自食恶果了，无需我们多言，将他赶出去就是。”
“我也曾败给他，当时还觉得此人天纵奇才，我再修炼一万年也赶不上，但没想到他的修为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我又怎么能赢？”
“方石，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还是出去吧。”
“出去吧！”
“方石，你出去吧！”
“你看到了，也听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不欢迎你。”林滨海说道，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如果你识相，还是早点离开，免得给你父亲和你妹妹丢脸！”
方石叹气，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倒霉。也许是过去坏事做多了，离开云中出门来就遇到的两个熟人，其实都算是与自己有些间隙。只不过一个在乎，一个不在乎。他之所以想坐在这里，也只是想听听那位少凡仙人升仙的诀窍，如果所料不差，初到山巅时感觉到的异常就是他造成的。
他没对这些人发火，也不值得，只是看了高台端坐的三位仙人一眼，语带笑意。
“说了半天，你们只信传言，道听途说，却不肯亲眼见我。我如今已然近仙，重修至今也算有所成效，倒也好奇少凡仙人的窍门。”他说完，周身灵气氤氲，迷蒙蒙看不到面容，好似真仙。
场间人呼吸为止一滞，都感觉到方石传来的沉重压力，这显然是境界高过他们才有这等异象。
仙道之路，最重灵气，多寡厚重便能决定实力，此时从方石座处感受到的灵，已然不亚于台上高座的三位仙人。
这是方石以融山之意调来的灵气，出了乐山地界，他就没这个本事了，只是众人自然不知，看着他的目光变了，表情复杂。
没有人说话，林滨海傻呆呆看着方石模糊不清的脸，不知道该怎样做。他是能看清形势的人，否则也不会跳出来指出方石的身份，多年前一战，他也是秉承了某地天才之名的，本以为可以吊打胡子都没长的少年，却不想一招即败，心中觉得耻辱，总是有根刺的。
当听说方石修为全无，境界跌落，最开心的人中绝对有他，曾想过趁机报复，但终究碍于身份面子，没有动手。今日见了方石，林滨海其实很开心，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凡人有这样的怨隙，也许是当日的方石败他太过轻松，也许是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
“是……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没错，你又假造了修为！方石，你重修才几年！怎么可能到这个地步！怎么可能！”
看着林滨海指过来的指头，方石只是叹气。他没说什么，食指虚点，也没驱动灵气，只是将山意的沉重透出来一丝，整个大厅便摇晃起来。
桌椅摇动，有些人淬不及防摔倒在地，尽管皆是修仙人，但并非所有人都习过武道，身体反应没那么灵敏也是正常的。何况山意透出，并不仅仅是摇动大厅，连这方地界的重力都改变了，除了方石，所有人都感觉如负万钧重担，直不起身来。
唯一没受到太多影响的是三位仙人，中青两者依旧端坐吃茶，仿佛没见到这一幕，年老的那一位则颤了颤身躯。
少凡仙从座而起，老迈的声音响彻场间。
“还请道友收了法术，莫要摧残我这道场了！”
他这话说的客气，方石看了他一眼，也就照做了。尽管于此人没什么好感，但事情总要先弄清楚再说。
少凡仙人以道友相称，也是承认了方石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地位。事实上在方石自废修为之前，见过的仙人也有几十位了，多是慕名而来想要收徒，但其中只有少数大仙门中成仙多年者才会自视有高于他的地位，大多平辈相称，要代师收徒。只是当时母亲病重，他没心思理会这些事，现在想想，那些仙人们放弃的太过轻松，想来也有方武阻止的原因在内，只要说了天峰的名头，那些仙人自然不会坚持。
少凡又出声道：“方石道友破而后立，不愧天生仙之名！老朽虽未履中州，却也知道你的名头。今日来我乐山，对我成仙的法门有兴趣，是老朽的光荣！若竹，再搬张椅子来，请方道友台上来坐！”
方石摆手制止：“仙人无需劳烦，我在下面坐就好了。”
“这……”
“他想坐下面，就让他坐下面。区区临仙，有再大的名头也不是仙！”
说话的是那位年轻仙人，他看起来有些陌生，眉眼里透着刻薄和高傲，年纪像是与方石相仿，只是成仙之后皮相便不那么重要了，年轻与否只看心态，或者故意显化，只有到了濒死时，或者灵气干涸才会显出真正老态。
方石不以为意，他多看了那人一眼，觉得这人的确有张狂的资本。这样的灵气吞吐，扎实的根基，普通仙人绝非他的对手。
没人再说话，少凡仙人有些尴尬也有些庆幸，他等此刻等了很久。
“那么，我就开坛讲法了！”
仙道中人谈论法门之前有相当复杂的仪式，此乃传承远古，祭祀仙道法门之祖师，祭祀本门开派者，祭祀天地，三祭之后才可论法。
事实上有资格这样做的人也是少数的，仅仅是仙人还不够，必须于仙道有所独创，且要经过两位或者以上先成就者的印证。
少凡仙人将一套祭祀仪式做完，已经到了下午。场间人也没什么不耐烦，事实上，在期间，他们是没什么负担，也没什么需要做的，仅仅保持表面上的敬意，安静看着即可，瓜果饮食之类的东西轮番送上，就是怕他们耐不住。
方石坐着的那桌上已经摆满残羹果皮，茶酒也喝了数壶，这其中大部分是俞飞白的杰作，久居深山，想来多年没有这般享受。
结束的时候有几位侍女前来收拾，方石在其中看到了若竹，但只是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可若竹却心中忐忑，还摔了一个盘子。
这样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厅中很是刺耳，所有人都将目光投过来，若竹只觉得耳根发烫，慌忙跪倒在地，拿手去捡瓷盘碎片。
“已然修仙，怎么还跟凡人一样！”高台上的少凡一直注意着这边，他见若竹摔了盘子，又用手去捡，心生不悦。
“你怎能在方道友面前出丑！”
他当初收此女入门，便没存了太多的怜惜。这样的女人他收入门墙太多，已经不当弟子了。眼下动怒，就抬手运气，要做惩戒。
若竹慌忙跪倒，朝那边磕头：“弟子错了，请师父息怒！”
少凡仙人瞪眼：“你怕我罚你？”他知道这个女子擅长察言观色，此时求饶，也只是保住自己的手段，绝非真正知错。他不喜欢这样的小聪明，他活了多少年，见过太多人了，有许多自觉聪明者最后都证明他们很傻，真的很傻。
压抑、忍耐的惨声传来，女人跌倒跪爬，身躯抽动。
少凡面色不悦，他施术自是有分寸的，能令人感觉到痛苦，却又不会带来真正的伤害，过去他做过许多这样的事，当然知道大多数人应该是什么表现。若竹此时的软弱呼声，十成十是假的，倒似在床上的反应，只是那时的快感，于现在却令少凡仙人耻辱。
他又一挥手，加大惩罚的力度，却发现这道法术被阻了。灵气被挡在若竹身前，消弭于无形。
方石收回点出去的食指，笑道：“少凡仙人，成仙永生，开坛讲法之日，吉之又吉，莫要动怒，与这蝼蚁一般见识，以免耽误吉时，方某还想聆听大道，闻仙人破关心得呢。”
他声音冷漠，看都不看若竹一眼，仿佛根本不是为她求情，只是觉得耽误时间。可这话竟引起诸多人的认同，场间纷纷附和。
“是啊，方……方道友说的对！”
“没错！方，方，方前辈说得好！”
“方小城主言之有理！”
众人纷纷看向说了这句话的人，觉得他的称呼是最聪明的。先前发生的事情，令大多数人觉得得罪了方石，如今有了补救的机会，却为称呼头疼。道友这样平辈相称应该是最合适的，但连仙人也这样称呼他，他们用起来真的是有些别扭。至于前辈，碍于年纪，又拉不下面子，只有最后说话这人最为机智，称方石“方小城主”，既显尊敬又没有落面子，一时间，众人纷纷这么叫起来，附和认同他的看法。
“少凡仙人，莫要与这女弟子计较了，还是说法事大！”
“方小城主和我们都等急了！”
……
大势如此，许多人都这么说了，少凡也只能默认。他冷冷看了若竹一眼：“还不谢过方道友为你求情？”
若竹从地上爬起来，向方石鞠躬道谢，又被少凡勒令退下，而说法也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