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蹲在帐外的小泥炉旁,看着炉上坐的那口破锅,拿着一张不知从哪寻来的木板,不断扇着火。她一张小脸上,沾得全是泥灰。若是平日罗氏看见了,定要温柔地念叨着“不要淘气”,带金枝去洗脸。
可如今罗氏躺在榻上,仍在昏睡。阿朗去捡柴火熬药,临走时叫金枝看着火,金枝便在这里蹲了半个时辰,一会儿看看锅,一会儿探头看看帐子里的娘。小小的身子便是蹲着都透着挺拔,面上一片认真,快两岁的孩童,眼神却沉定如湖,只隐隐带着些忧心。
国师走到金枝跟前时,就看见金枝不知疲倦地扇着火,边看着锅里的药,边看着帐子里的罗氏。
国师轻轻摇了摇头,走到金枝面前,从金枝手中抽走木板,接手扇起火来。草原寒冷,这么一个小泥炉子,着实不便熬药。只是阿木王爷这次真的怒火滔天,若不是他死命游说,恐怕罗氏便要躺着等死,哪里有大夫来与她看伤。
金枝耳目一向灵敏,早就听出有人过来。她回头看看,是那个对自己一片善意的高大男子,便任由他帮自己熬药。她站起小身子,“噔噔”跑回帐里,爬上榻去,伸手摸摸罗氏的额头,一片滚烫。
罗氏已经昏睡了三天。当中就醒来过一次,沙哑着嗓子唤着金枝的名字。看到金枝安然无恙地被阿朗抱着,阿朗的娘流着眼泪站在两个孩子旁边,她才放了心,又沉沉睡过去。
金枝见罗氏昏睡不醒,也不哭不闹。只是日日呆呆坐在罗氏身旁,紧紧看着罗氏。草药熬好了,她便细细地吹着,亲手喂给罗氏。罗氏昏睡,吃不进去,金枝便坐在罗氏头前,让罗氏枕着自己,一点一点给她顺下去。
白日黑夜,只要罗氏稍稍发出一点动静,金枝便立刻惊醒,睁着眼紧紧地看着母亲。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慢布上了血丝。脸上的表情沉着的不像孩童。
阿朗的娘阿秀只要得空,便过来看护罗氏与金枝。每每看见金枝紧抿着嘴,像个小大人般照顾母亲,阿秀便要抹眼泪:“这娃儿懂事得叫人心疼。怎么就投了这么个胎呢。”
国师也常自叹息,三大星君里,唯独七杀星投生女胎,又生逢苦难。不过是快两岁的小女娃儿,就学会了保护母亲,照料母亲。却也因此,叫国师更坚定了,要拼死护住金枝。他心中暗暗思忖,果然野史传说得极准。
金国国师一代传一代,每一代都要学的,便是千百年来各种上不得正堂的民间传说。有些都已无人知晓,只剩国师还记得深牢。传说中,七杀星君本就是女子之身成仙。与好杀的破军、贪权的贪狼不同,每一次七杀临凡,都极重情义。七杀动怒,血流成河。但七杀只为恩义而杀,为情意而伐。
世人已经忘光的千年往事里,每每破军与贪狼引来浩劫,要生灵涂炭的那一刻,都是七杀力挽人间。所以,七杀降世,国师拼着损了阳寿,也要推算出她的所在。而破军、贪狼临凡,国师因着金枝损耗过甚,便无力再推算。
国师边想着往事,边看着锅中的草药。闻着药味越来越浓,国师起身一看,药已熬好。他回屋中找了个碗,又返身出去将药倒入碗中,给罗氏端了进去。
金枝早将腿垫到罗氏头下。见国师进来,她伸出小手,示意国师将碗递给她。因药汤还烫,国师边将它轻轻放在金枝身旁。金枝抬眼看了看国师,朱红唇角微微翘了下,向国师点了点头。
国师双手合什,回了个礼,便站在地下,看金枝舀起一勺药汤来,慢慢地一口一口吹气,不急不躁。直吹到药汤温了,金枝一手轻抚扶罗氏头颅,一手将勺轻递到罗氏嘴边,一点一点地喂给罗氏。
罗氏还在昏睡,只是无意识地咽上两口,便咳嗽起来。金枝忙将勺放下,扶着罗氏头颅的手抬高些,另一手顺着罗氏的胸脯。等罗氏渐渐缓和了,便抬袖擦擦罗氏嘴边的药汁,接着拿起勺给罗氏喂药。
国师暗暗叹了口气,轻轻走到榻前。金枝抬眼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喂药。
国师面上忧色深重,叹息道:“星君每每降世,从未有让人间遭劫的异兆。几个月前,破军与贪狼临凡,是七杀星君损了修行,将本应山崩地裂的先兆化解了去。”金枝停下手,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这高大肃穆的男子,听他在说什么。
国师突然向着金枝单腿下跪,深深一礼,说话声竟然颤抖了起来:“此次破军、贪狼齐齐降世,为化解两重灾劫,星君损耗过重。本应异于常人的神通,都被消解没了。现如今,星君便与凡间女童一般,人间却无人知晓星君大恩。我,只能在这里向星君道声谢而已,实在惭愧!”
金枝轻轻眨了眨眼,向国师微微笑了一下,看那样子,是什么都没听懂。她接着低头给母亲喂起药来。国师轻轻摇头,又是一声叹息。他想起了历代七杀在人间都曾说过的一句话:“苍生便是全数覆灭,又与我何干!我只护我爱之人,我只护我敬之人,我只护我牵挂之人。旁的,便是整个天下尽遭浩劫,我也不在乎!”
他看了看躺在榻上的罗氏,瞄了眼从远处跑来的阿朗,心下一阵感概:“若不是这两人牵住了星君,恐怕几个月前,破军与贪狼下世,人间便有千万人要命丧天劫。”
这么想着,他回头见阿朗跑得越来越近,便站起身来,低首合什,如念谶语般对金枝说道:“但愿星君今后,爱的是天下人,敬的是天下事,牵挂的是天下生灵。如此,便是苍生之福啊!”
金枝此时将一小碗药都喂给了罗氏。她帮着罗氏擦了擦嘴,看着榻下那莫名奇妙的男子,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这时,阿朗跑进了帐中,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大声说道:“那个坏将军醒啦!”国师一听,浑身一震,跟金枝行了一礼,回头便向阿木那里快步走去。
阿木此时正听着护卫回报,心中大松口气。拉日那个废物终于醒了。
前日金枝那一剪刀,好死不死,扎到拉日经脉上。那地方又靠近肾,请医者看了,皆说拉日便是活下来,今后恐是不能再有子孙了。
阿木听了大惊,这不是坐死了要得罪父皇宠妃?更何况,拉日躺在那里面如金纸,生死不知。阿木只得请最好的医者来为拉日诊治,上好药材流水般送过来。至于国师说的罗氏,阿木冷哼一声,弄了个军中大夫去粗粗看过,给些药渣子,便叫她自生自灭去了。
拉日的随从全叫阿木关了起来,免他们偷跑报信。
阿木打定主意,若是拉日能活,便是得罪宫中,也还有转机。若是拉日死了,便将随从们一并灭口,就说拉日是被秦国细作杀害。
只是这么一来,只怕父皇要震怒了。阿木最怕的,便是父皇以为阿木挨了训斥,心中不服,寻机弄死了拉日。若实话说,是金枝捅了拉日一剪刀,别说是父皇,便是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如今听说拉日又活过来了,叫阿木怎能不高兴!如今他恨不得亲手将罗氏剥光了,送到拉日面前,任他处置。便是金枝,皇位当前,哪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星君传说能抵抗得了的。拉日若是愿意,叫他教训金枝一顿,也未尝不可。
想到此,阿木扬声唤人:“来人,给我到金枝哪里去把......”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国师冷冷地喝声:“到星君那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