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华
从记事起，我就和爷爷在一起。你别以为我是孤儿，我有爸有妈，只不过他们在很远的城市里忙活，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我和爷爷住的小屋子门前有一棵大杏树，屋后有一条小河。爷爷说，杏树是凤凰变的，小河是龙变的。每次起风的时候，杏树哗啦啦响，爷爷就说是凤凰叫；每次下大雨，小河就会涨水，轰隆隆的，爷爷就说是龙在吼。
我知道龙凤都是很了不起的，我能和爷爷住在这里，也是很了不起的。所以，我不在乎爹妈在不在，也不在乎有没有玩伴。
我确实没有玩伴，我们的屋子很偏远，平时很少有人会路过。每天早上，爷爷就带着我下地，他在地里没完没了地除草，我就在地头儿玩。晚上，爷爷会和我坐在杏树下，给我讲故事，爷爷肚子里有很多很好听的故事，什么七仙女、白娘子听起来都跟真的一样。可爷爷说，她们都比我妈妈长得好看，我不干，就和爷爷争吵。
吵累了，我们就进屋睡觉。那时，我能听到凤凰的叫声和龙的吼声，四周非常安静，静得好像世界上只有我和爷爷了。
爷爷除了会讲故事，还会做木头人。他给我做了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我天天带在身上，没事就拿出来玩。爷爷在地里忙活的时候，我坐在地头儿，也不让爸爸妈妈闲着。爸爸力气大，我就让他去挑水，他不想去，我就打他的屁股。妈妈做什么呢？想来想去，也只能让她洗衣服。因为妈妈每次回家，就会把里里外外的被子全部拆开洗一遍，如果屋子能拆开，她一定也会把屋子洗一遍的。
有一次，我让他们干活儿，好像所有的家务事都已经做完了，我再也想不出什么事给他们做了。我就挠着脑袋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说：“爸爸妈妈，你们都在家里好好待着，我出去找活儿去，找到了就给你们做。听话啊！”
然后，我就离开了地头儿，沿着小路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小河边。河水很浅，清亮亮的，能看到鱼的影子，我忍不住蹲在河边拿根棍子捞鱼。我捞得正起劲儿，就听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忍不住回头一望，是爷爷凶巴巴地冲了过来。
我很少见到他这种凶样儿，吓得身体一仰，就掉进了河里。河水不深，可是，我是躺着的，还是呛了几口水。爷爷手快，一把就提着我上了河岸，不问我河水味道怎么样，照着我的屁股就是几下。下手真重，这是少有的，看来，我不给点颜色让他看看是不行了，于是，我放开嗓子号啕大哭。
我一哭，他就不敢再打了，抱着我回家，马上给我换上干衣服，然后就开始讨好我了。我死活不理他，好歹要熬过一段时间吧。现在屁股已经不疼了，可是，眼泪还没干呢！
爷爷见我不理他，突然哭了，真的，他哭得很伤心，还边哭边说：“你不可以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我看不到你，心里就空了。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我知道，就像我有时候醒来，却不见爷爷在身边，我就会哭着喊着屋前屋后到处找，直到看到爷爷在田地里的身影，才会边抹着泪边笑。爷爷看见我光着身子赤着脚，就跑过来说：“你怕什么呀？不看着你长大成人，爷爷是不会死的。再说了，屋前有凤凰，屋后有龙，都在给你做伴儿呢！”
爷爷的话总是很灵验的，我常常会梦见杏树变成了一只凤凰，小河变成了一条龙，一起飞到我的屋里来。不过，他们每次来都惹得我不高兴，因为凤凰总吵着说她是我妈妈，小龙也说他是我爸爸。我不承认，就和他们争吵。结果都是我赢了，我把他们都赶走了，大声宣布：“我不要爸爸，也不要妈妈！”
但我不能不要爷爷，特别是在刮风下雨的夜里，天好像要塌下来，我觉得无处躲藏，只有钻到爷爷的怀里。爷爷一边摸着我的后背，一边小声说：“不怕不怕，风是王母娘娘打哈欠，雨是龙王爷流鼻涕。”想着老奶奶打哈欠老爷爷流鼻涕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凝固在嘴边，我就慢慢睡着了。
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就会回来。过完年，他们要走，我死活不让，哭着闹着。爷爷就把我拉在怀里，说：“让他们走，走了我们好过清静日子。”
我就趴在爷爷怀里拼命地哭，以为那样就能留住他们。可是，等我抬起头，他们人影都没了。我只好望着路口发呆。爷爷见我这种样子，有些担心，就拍着我的小肩膀说：“怕什么？有爷爷在呢！”
是啊，有爷爷在，我怕什么？这个世界上只有爷爷让我觉得可靠。爸爸妈妈是可有可无的，他们的出现让我惊喜，他们的离去又让我伤心。
中午，爷爷在杏树下打盹，我就在旁边玩木头人。我让爸爸挑水，挑不动也得挑，想偷懒就打他的屁股。我让妈妈洗被子，不停地洗，要把爸爸挑来的水全部用光才算完。我嘴里念念有词，爷爷被吵醒了。他盯着我，笑了，说：“你小子，还不懂事呀。总有一天你会长大的，到那时，你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你了。”
我不想搞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但我确实一天天在长大。这天，我上学了。学校离家不算太近，绕到屋后，过了小河，还要一直走一直走。晚上放学，也要一直走一直走，等看到小河了，就到家了。
每次放学回家，我一看到小河，就会看到爷爷站在河岸上。我就会喊着叫着冲过小桥，爷爷总是说：“小心，别掉河里去了。”等我到了面前，他就伸手接过我的书包，我们一起欢欢喜喜地回家。
我有时候忍不住问：“爷爷，您为什么要在河边等我呀？”
爷爷总是笑着说：“我除了等你，还有什么事做呢？”
他这句话，我一直不太明白。明明白白的，他已经把田地里的活儿都做了，饭菜也做好了呀。
河上有一座小桥，是木头搭起来的，河水浅的时候，桥就在水面上。如果下了大雨，河水就会涨起来，淹了桥面。我说的一点没错，那天就是下着大雨，放学后，我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来到小河边，可是，桥被淹了，我不敢过去。
雨下得很大，天也黑了下来，我看不清对岸，就大声喊：“爷爷，爷爷！”
没有回音。我就哭了。我手里撑着伞，可是身上还是湿透了，雨打在伞上，发出啪啪啦啦的声音，四周一片模糊。我怕极了，不敢再等下去，就咬着牙蹚水过河。
刚一踩上小桥，我的脚就滑了一下，身子一歪，伞掉到河里被冲走了。我哭得更凶了，但没有停下来，继续向河里蹚。那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回家，死也要过河。
蹚到河中央，水已经没过了我的大腿，冲得我左摇右晃，根本站不稳了。望着白花花的河水，只觉头晕眼花，我有些后悔，想退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阵急流冲过来，我脚下一滑，就掉进河里。
我拼命喊了一声：“爷爷……”河水就淹没了我的头顶，我能感觉到身体在河水的裹挟下快速向下游流动。
突然，我被什么绊住了，没再往下流，然后，身体被什么托起来了，头露出了水面。我被推到了对岸。我抓住一根树枝，拼命爬上了岸。
我呛了一肚子水，吐了个天昏地暗。我想起了爷爷说过的话，这条河是龙变的，那一定是龙把我救上来的。我要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就快步跑回家。
屋子里很黑，我大声喊爷爷，爷爷不回答，我就哭了起来。我边哭边满屋子找，也没见爷爷的人影。后来，我累了，就睡了。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我侧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有爷爷在外屋走动的声音。我就爬起来，到厨房里看了看，空的。我只好先上学去了。
河水已经落了，桥面刚刚露出水面，我捡了一根树枝在河水里搅了两下，想看看能不能捞到一条龙。捞了几次都落空了，我只好扔掉树枝，跑过桥去。
一整天我都在想，爷爷到哪里去了呢？从小都是他陪着我，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有一次我梦见他不要我了，就哭醒了。他轻拍着我的屁股说：“要想爷爷离开你，除非门前的杏树死了，屋后的小河干了。”可是，杏树还活着，河水那么多，爷爷怎么就不见了呢？我有点想不明白了。
放学后，我跑得飞快，来到小河边，远远地，就看到爷爷站在对岸。我欢叫着：“爷爷，爷爷！”冲过小桥，扑进他的怀里。
我又哭了，是高兴。爷爷轻拍着我的背，等我不哭了，就推开我，说：“回家吧，不早了。”
我刚要牵他的手一起走，他却摆了摆手，说：“你走，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然后，又扬了扬手。
我很惊讶，问：“您为什么不回家？”
“我怕人多。”他笑着，向我点着头，鼓励我自己走。
我一头雾水，但还是听话地向家走去。等到了家门口，我才知道爷爷为什么说人多。不知怎么着，我家挤满了村子里面的人，二叔在大声吆喝，跑进跑出，忙得满头大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害怕极了，躲在杏树后面不敢往前走了。
二叔眼尖，一边冲屋里屋外的人吆喝，一边跑到树后面，一把拉住我，说：“快，来给你爷爷磕头！”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肯跟他进屋，拼命往后躲。他一使劲，拖着我就走，还很不客气地说：“你这孩子，这么不懂事！”
我力气没他大，只好跟着他进了屋。他把我往前一推，我就看到面前摆着一口棺材。我吓得不轻，转头就要往外跑。他一把揪住我，指着棺材说：“磕头呀！”
“我爷爷在河岸上，不在这里……”
啪，二叔甩了我一耳光，狠狠地说：“你爷爷掉进了河里，被冲到了下游，是乡亲们帮着抬回来的。你还敢胡说！”
我捂着脸，忍着没哭。我身边围满了大人，他们都用愤恨的眼光瞪着我。我也不肯退让，硬着脖子僵在那里。最后还是二叔先软下来了，他摸了摸我的脑袋，说：“爷爷已经死了，别太难过。你磕完头，我们就送他上山。”
我怕二叔再打我，只好对着棺材磕了三个头。但我心里好笑，我只给棺材磕头，不是给爷爷磕头。我爷爷好好的，就在河岸上。
屋子里本来很安静的，等我一磕完头，大人们突然就开始号哭起来，就像学校里的大合唱。我听得出来，他们哭得一点儿都不伤心，好像是在完成任务，真让人受不了。我就偷偷地溜出来，跑到河边上找爷爷去了。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河水泛着白光，看起来真像一条龙啊。爷爷站在河岸上，张开两个胳膊，在月光下，那黑乎乎的身影就像个龙头。我弱弱地叫了一声，爷爷转过身来，黑影向我压过来，就像龙扑过来一样。我吓得哭了起来。
爷爷拍着我的屁股，说我是个小男子汉了，还这么爱哭。我为了挽回男子汉的面子，就说自己不是被吓哭的，而是被打哭的。我把二叔刚才打我的经过讲了一遍，为了证明我是个男子汉，还把脸上的红巴掌印给爷爷看。
爷爷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说：“这种人，有他好看的，让他的手举三天放不下来。”
想着二叔举着手到处逛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爷爷也笑了，拉着我到树下坐着，说：“唉，这些人都爱瞎忙，没事跑到屋子里来闹什么呀？我这辈子清静惯了，就怕闹。”
我说：“他们都说您死了，是真的吗？”
爷爷摸着我的头，说：“爷爷还在，只是换了个地方。要想爷爷离开你……”
“除非门前的杏树死了，屋后的小河干了。”我抢过话先说了。
爷爷笑了起来，把我搂在怀里，说：“我这孙子，是最招人疼爱的，我怎么舍得离开呢？”
我美美地偎依在爷爷怀里，脑袋一歪，看到了屋子那边的灯光，就问：“他们在干什么呢？”
“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在为我办丧事。等一会儿，他们还要抬着棺材上山呢。不信，你等着瞧。”爷爷很自信地说。
然后，我们就像看笑话似的等着。果然，没多大一会儿，一行人就举着火把，抬着棺材，哭哭啼啼地上山去了。我和爷爷对看了一眼，都露出了胜利的笑。
人都走光了，屋子又空下来了，我和爷爷就手牵着手回家。爷爷让我上床躺下，守着我慢慢睡着。
我以为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能看到爷爷，可是没有。我只好背着书包去上学。过了河，我碰到了二叔，他一大早也在赶路，右手高高地举着。我偷偷地笑了，爷爷说话真的算数。
晚上放学，到了小河边，远远地就看到爷爷站在河岸上。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跑过河，牵着爷爷的手一起回家。
每天，爷爷都是守在我的床边，看着我睡着。可是，每天早上起来，我都找不到爷爷。为了搞清楚爷爷到哪里去了，有一天，我就假装睡着了。
爷爷站起来，走出了屋子。我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爷爷绕过了杏树，到了屋后，沿着小河往山上走去。走了一阵儿，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屋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爷爷低头钻了进去，刚想关门，我也冲了进去。
爷爷吓了一跳，说：“你怎么来了？你不能进来的。”
我偏不，推开他，先挤了进去。哇，里面也很漂亮，有新的桌子椅子，比我们那个老屋子好多了。我大叫：“爷爷，您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爷爷说：“再漂亮，也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快回去吧！”
我偏不，我要留下来陪爷爷。
爷爷说：“你要是留下来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才不信呢，硬是不肯走，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像到了自己家，进到里屋，就躺到了一张新床上。爷爷望着我直摇头，我也不管。嗨，那一觉睡得真香呀！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荒山上，面前有一座新坟，那里面埋着爷爷的棺材。我站起来到处找，也找不到漂亮屋子了。我很伤心地下山去了。
更让我伤心的是，从那以后，爷爷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河岸上是空的，屋子里是空的，就连我的梦里，他也再没来过了。
选自《东方少年》（快乐文学）2015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