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晚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再次见到沈曼青,任谁也不会想到她二人的身份会是现在这样,往事催人老,从前的事情就像是放电影一般的在她眼前划过。她想着,曼青好似变了,又似乎这只是原本的她。她心里害怕,害怕她说出一些难熬的事情来,又怕她对过往的一切早已看开。
沈曼青家里从前在静海也还算是富裕,他父亲经营着一些小商铺,每日兢兢业业,虽过的平淡却安心。她自小与冯家扬有婚约,便时常跟着家中的大人去冯家玩耍。秋晚那会刚进冯家,对谁都是一副警备的状态,只有两个哥哥愿意与她亲近。曼青跟着家扬,对她也是极好的,只是后来她父亲接连几桩生意不顺手,母亲又生了一场大病,家境是大不如前,再后来他父亲由于生意上的不顺,终日潦倒之下竟然吸上了鸦片,以致最后一败涂地,败了家产,还丢了性命。
至此,家里便只剩她与母亲,而她与冯家扬的婚约,大家好像保持着一致的默契,权当没这回事,冯家也迅速替大少爷另觅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她是很要强的人,从来都存着几分傲气,既没哭,也没闹,自己带着母亲就离开了静海。冯家扬起初还出去找过她,隔三差五的坐上去往清平的火车,他那时刚成婚,成天的往外跑,他父亲骂了他几次之后,他也就渐渐不去了。后来秋晚才从他口里得知,曼青在清平当了舞女,终日周旋于一些富家公子身边。只是没过半年,她母亲也死了,终究成了孤身一人,她带着母亲的骨灰回过一次静海,之后便是一去不返,再无任何消息。
再见时,她已为人妻,秋晚想起她远在静海的大哥,终究只能摇了摇头。
沈曼青对别墅周围的环境比秋晚还熟悉,她领着秋晚走在小道上,忽然说:“这次我真的是打心底里谢谢你救了他,我真怕他回不来,只急疯了。”秋晚喊了一声‘曼青姐’,她便只是笑,又指着不远处道:“你看那边的茶树,那是我刚来昆山的时候种下的,那个时候要不是傅少帅收留我,只怕我早饿死了。”秋晚一愣,便说:“可刚刚陈先生…..”不等她说完,她便道:“你怎么还叫他陈先生,要是叫他听见了又该生气了,他不知道我流落昆山时这样落魄的事情,也不知道我曾经住过这里,他与少帅一见面就要吵,我可不想惹麻烦上身,我这样讲你可不要生气,我与少帅算是知己,他搭救过我。”
她讲话的时候自是有一股独特的韵味,与以往不同的,秋晚听她提到自己先生时,语气中一股平淡真实的感觉,也知道她的性子,便笑道:“我生什么气,何况还是他。”她也笑:“少帅惹到你了!”秋晚说:“我不愿理他,他也不怎么看的惯我,我也不瞒姐姐,这场婚事原是搅进了许多不该有的东西,不见得像外界说的那般登对。”
曼青则道:“我与少帅认识也是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母亲还在世,我为了生活在清平做起了舞女,日子过的紧的很,我性子直,因此得罪了不少的人。有一次,为了枪一个客人跟另一个舞女打了起来,我人单力薄,而那个舞女竟是纠结了几十个人,要不是遇上了少帅,恐怕我早已经跟我母亲一起死了。”
秋晚有些黯然,明知道她该是吃了不少的苦,但是她说的竟是这般淡然。曼青又道:“他只是脾气上有些怪,也是他自小家里的原因,我与陈先生的婚姻起先也是闹的很不愉快,后来我一想,觉得自己真是傻,找到一个真正懂自己爱护自己的人,怎么还不知道珍惜,与从前的境况相比,只能说老天还是眷顾我了,你可别像我一样。”
秋晚听她是有意的劝着自己,便转了个话题:“我问你个事,你可知道邓书敏。”她想了会说:“她我倒是见过几次,是从前昆山督军邓启云的长女,为何忽然问起她,你见过她?”秋晚点头:“在昨儿谷公馆的寿宴上。”她说:“昨儿的寿宴我有事给耽搁了,是我婆婆去的,我倒是不知道她回了昆山,她从前总跟在少帅后头,见了我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她这样的小姐,干出什么事来我都不觉得奇怪。”
见秋晚也不答话,只默默的,她就想起秋晚从前喜欢的宋廷宣来,从前的日子她们几个人玩在一块,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怎么像是一去不复返。她望着秋晚道:“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点,我向来不愿提起冯家的人,从前是恨,现在,已经无从去恨,你不该姓冯。”
秋晚听她提起冯家的人来,唯恐她陷进从前的事情里,只道:“一直以为你回了清平,不曾想你是来了这,我还找人打听过你的下落,只是都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勉强挤出了笑容:“我反正一个人,到哪都是一样的,苦是吃了不少,现在的日子我却挺喜欢的,总归是遇上了对的人。”她缓了缓,又道:“你大哥,过的还好吗。”
秋晚‘恩’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支支吾吾的说道:“他,他不怎么好,半年前不小心从阁楼上摔了下来,脊椎给摔坏了。”她楞了半响,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丢的是什么,随即自言自语说道:“我竟然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秋晚看着她,心里难受的紧,到底还是让她平添了一堵愁。
两人各自心里揣着事情,竟是一路无话,后来竟是无故的下起雨来,陈仲良举着伞跑过来,曼青脸上这才有了些笑容。
往后的几天,曼青总是来看她,两人像是回到了从前在静海的日子,只是心境到底是不一样了。战火还在继续,但日子总归还要过下去。冯老爷发了电报过来,说是现在正打着仗,乱的很,铁路也不通,让她们三人就先呆在昆山不要回静海,免得路上再出什么意外。秋晚倒是很乐意,五小姐慧芹更是欢喜,还找了个工作,是晚报的记者,她二姐虽然没反对,但也不敢说与冯老爷听,就冲着慧芹母亲三姨太胆小性子,只怕是不会同意慧芹在外头工作,便也只能瞒着。
秋晚住的房间对面有个书房,里头正对着门的地方有很大的落地窗,正好能看到后院那棵孤零零的梧桐树。她经常去里头翻一翻,找几本自己爱看的书。其中有一本‘基督山伯爵恩仇录’,她读的很是吃力,那是一本法文书,她上学的时候法文学的不好,好在书上有人写上上了许多的标注。书的扉页上用中文写着一句话: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让他自由,如果他回到你身边,他就是属于你的,如果他不会回来,你就从未拥有过它
也许是太入迷,进来了人也没有发现,直到那人咳嗽了一声,她才吓了一跳,转脸一看,是傅成勋。她想着,要是立马就走,显得太明显,但是不走的话,指不定多尴尬,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把书放回去。
傅成勋走到窗前,说:“你怎么看那本书。”
秋晚楞了一下,又看了一下手里的书,方道:“这个吗,挺有意思的。”他又说:“你读的懂法文。”秋晚点头:“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点,只是没学好,读的有些吃力。”他就‘恩’了一声,继而又说:“那是我在法国念书的时候经常看的一本书。”秋晚就想,原来上头的注解都是他写上去的,她倒是不知道他的留学经历,她也曾想过自己一个人丢下所有,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念书,工作,不为任何人,可到后来,她连大学也只上了一年。
傅成勋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说:“等得了空,我教你法文。”秋晚想他怎么忽然不讨厌自己了,也不像平常那样放荡,她反倒是不习惯了,便说:“那这仗要打到几时!”傅成勋想了一下说:“刘德昭撑不了多久。”她顿了顿,说:“你们这样打来打去,苦的是老百姓,而且北边的日本人也虎视眈眈。”傅成勋便笑道:“你管这些做什么。”说完就要走,她下意识就喊住了他:“刚回的,怎么又要走。”他回头楞了一下,说:“北大营还有些事情等着我处理。”之后便‘噔,噔,噔’的下了楼。
战火已经烧了三个月,西康早已是满目疮痍,刘德昭一心想占领昆山,无奈傅成勋的兵马好似固若金汤,愣是没让他占到便宜,不过这两天昆山城里倒是能零星的听见几声炮响。城里的百姓这才有些恐慌,更是有些人惊恐之下,纷纷打算逃出去,想着该是越往南越是安全,直闹的人心惶惶。傅成勋的军队驻扎在城郊的北大营,现在昆山的督军虽然是傅孟卿,但是他人在东临,昆山的事情始终还是他儿子在管着。傅成勋历来手腕强硬,城内不时便会有军警巡查,一派肃杀的氛围。
傅成勋走后没多久,古玩店里打电话到别墅,说是先前那件玉握的主人想要卖掉另一件,请她过去给看看。秋晚换了衣裳出门,虎妈与月牙儿要跟着,说是城里头现在正乱着,不放心,她向来不喜欢一大帮人跟在后头,又拗不过,便还是带上了月牙儿。傅成勋留了一名司机,倒是比先前方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