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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宦游偶记(1)

石埭陈惟彦《宦游偶记》,凡一册,分上下二卷,戊午(民国七年)五月在北京排印行世,弁以民国六年六月张謇书后。丁巳(民国六年)秋九月陈澹然题词,丁巳严修序,癸丑(民国二年)自序,卷末缀以丁巳六月弟惟庚、丁巳秋弟惟壬各一跋。自序云:“余宦黔七年,治狱殊伙,严子范孙督学黔中,闻邻民之争相赴诉也,叹为虞芮质成之风,属记其事,以为世法。余笑曰:‘是吾职也,奚记焉。且当案牍疲劳,疾病时作,治开婺足裂涌泉,守黎平病至咯血,命之几殆,宁暇记之?’迨游苏湘,迭绾财政,殚精整理,忌者纷如。国变以还,都成隔世,宦游陈迹,渺然相忘。比来京师,端居稍睱,陈子晦堂敦促记之,乃就其可忆者笔之简端,吏事纷纶,不过百之一二,人地时日,弥复遗忘,一鳞一爪,聊以示后昆云尔。癸丑长至前五日,石埭陈惟彦。 ”严序云:“余弱冠时,因某纸坊榜书,心识劭吾姓名。

越十余年,奉使黔中,而劭吾方牧开州,见余所为劝士文告,以为宜可与言,惠然过访。一见欢洽,是为订交之始。劭吾长余四年,余生平遵父遗命,未尝结异姓兄弟,遇所敷爱而齿稍长者,真兄事之,然综计不过三五人,劭吾其一也。劭吾之治开州也,民怀吏畏,政绩粲著,尤能据公法约章折服外人,间为余述经主事实,多可惊喜,足使听者忘倦。余尝怂恿劭吾一一笔之于书,劭吾以为有待也。至今年而是书始脱稿,介弟西甫持示余,题曰《宦游偶记》。其记开州事,皆余曩日所饫闻,他为余未及知者,又若干事。事之可惊喜如治开时。

西甫调余宜有序,余亦自调余宜有序,且宜序是书者莫先于余。余使黔时,所识士夫数十百人,最心折者惟劭吾与王君采臣。丙申、丁酉间,三人者数相过从,纵论时事,欷歔太息,有积薪厝火之惧。旁观讥笑,见调无病呻吟,劭吾则曰:‘病深矣,奈何言无病?’由今思之,然乎否耶。余固深喜是书之传世,如吾曩时所期,而又深叹劭吾有医国之术,而不使竟其用,卒使我国有不可救药之一日。而劭吾是书遂等诸前朝之轶事,可悲也已。丁巳各日,严修谨序。”张氏清季以大理寺寺丞供差北洋淮军银钱所,选授贵州开州(民国初年改为紫江县,嗣又改为开阳县)知州,调署婺川县知县,嗣开缺归知府班,充厘金总局提调。复任黎平府(民国裁府,改为黎平县)知府,均有声。上卷所记,均宦黔时事,后以道员改发江苏,充厘捐总局总办、皖岸盐务督销局总办,著绩效,以善理财政名。后遂加四品卿衔简充湖南正监理官,因故不安于位,度支部复委其整顿淮南盐务(在扬州创设淮南盐政公所,旋总办扬子淮盐总栈),更有成绩。值辛亥鼎革而去。下卷所记,均宦苏后事,民国元年辞安徽财政司长,亦及之,又附记密查云贵总督案(录民国二年北京《国是报》,宦黔时事也)

于卷末。此书足考清季史迹,尤以关乎财政者为要,摘录数则,用资扬搉。

咸丰军兴,创办厘金以济兵饷,后乃成为弊薮。本书卷上辞安顺府厘捐云:“丁酉暮春,呈请开缺归知府班(前在北洋,文忠公奏保得缺后以知府前先补用)。将乞归,适黄冈王公毓藻由川藩擢黔抚,二十年前在京相识,非有交也,至是相见,益契洽。不任去,委办安顺府厘捐,访诸曾办此差者,云优差也。余曰:‘薪水月六十五金,优于何有?’曰:“此岂恃薪水耶,凡纳捐由行户经办,货百石或完五六十石、七八十石不等,余则缴费放行。’余曰:‘不畏人知耶?’曰:‘其他有韩胥者,行户多与交,韩胥请求每百石完捐若干石,以棉纱、鸦片为大宗。如每石完八两者,其不填票之货,每石缴费三两,无须报解,提五厘给韩胥津贴,韩胥利其获,从不泄诸人也。 ’(此君仅晤一二次,而直言不讳,亦可见以舞弊为常事矣。)

余闻之不禁汗下(政界所入,往往失之易,况卖放耶,何以遗子孙)。翌晨谒巡抚辞差,且言无论何处厘差,皆不敢奉委。王公诘之,余曰:‘从未办此,恐贻误耳。’王公曰:‘能任地方,反不能任厘差耶?’余曰:‘地方官虽虑为书役所蒙,然尚能自主;厘差分卡多司丁众,相信既寡,保无为所累耶?’王公曰:‘厘差有弊不愿任耳?’余曰:‘厘差月薪数十金,而名调剂优差,是纵之舞弊也,断不敢任。’王公曰:‘君所见甚大,容与藩司商之。’比谒藩司邵公积诚,述如王公问答之言,而辞益坚。邵公曰:‘求厘差者多矣,君何辞焉?’余曰:‘求者既多,何不可辞之有?’邵公曰:‘如以厘差有弊,君不舞弊,不更佳乎?’余曰:‘一人不舞弊,本局及邻局员司无不疾亲〔视〕之,是处危地也,是尚可一朝居耶?’(总局无主持者,外局何能办。)邵公曰:‘君亦效他人所为竣差竣以所得归诸公,有何不可?’余曰:‘蹈常习故,非心所安;倘有变端,安能自白?’反复言之,迄未允。次日复固辞,邵公曰:‘既声明全省厘差皆不就,知府班只善后厘金城防三提调,皆瘠甚,奈何?’余曰:‘优瘠非所计也。’邵公曰:‘是三差皆有人,一时无可委。’余曰:‘既请开缺,岂尚觊他人之差。’邵公乃陈诸巡抚,改委王君德昌赴安顺。 ”此述贵州厘金之积弊,妙在大吏即名弊薮为调剂优差,盖他省亦比比皆然,其习焉而不知其非也久矣。

张氏旋任厘金总局提调。同卷《整顿贵州厘金》云:“贵州厘金,藩司主政,臬道会衔,提调驻局办事。丁酉六月,余奉委提调。先是,余声明不任厘差,总局则董其成,不自收捐也。巡抚王公曰:‘藩司首府均言贵州厘金整顿已无余地,不能有起色也,君调若何?’余曰:‘收成不歉,用人必公,赏罚精严,仍无起色,提调之过也。’王公曰:‘任君所为,应定何章为善?’余曰:‘章程固善,患不能行耳。增收奖赏之章,早经停止,不可不复,薪水亦应酌增。’王公曰:‘可照办。’余曰:‘厘金系藩司主政,俟往商之。’乃谒藩司邵公,详陈是说。邵公曰:‘定功过,严赏罚,不循情,均可照办;奖赏增薪,应从缓酌定。’余友复陈说,邵公终以缓商为词,余乃语王公曰:‘操之过急,恐生意见,惟有渐以行之。’乃申明约束,通行各分局。三阅月后收数有增。王公曰:‘已效矣。’余曰:‘此小效耳。’王公曰:‘尚有大效乎?应若何办?’余曰:‘欲取之,必先与之,用人之力,应恤其私。藩司惜费,不遽允增薪提赏,其实增薪所费无几,而可安办事人之心;增收提赏并无所费,而可收其效。且不使之俯仙〔囗〕有余,而迫之趋于舞弊,亦非造就人才之道也。’王公亟称善,促速行之。余曰:‘俟与藩司商。’乃复商诸邵公,始允提赏,而增薪仍以从缓为言,甫及一年,几倍原额云。”成效之著,由于见理之明,用人之力。应恤其私云云,实通论也。

其任南京厘局总办,先之以奉委密查厘捐情事,局卡之弊,于卷下《查金陵厘捐》一篇可见也。据云:“壬寅六月,入都引见,将赴苏。鲁抚周公馥奏调山东,以屡病,于甲辰秋仍赴苏,适周公署江督。十一月十八日面授密札,饬带员司往查金陵所属厘捐,事秘甚。时奉委查盐务者,皖岸则欧阳君述,西岸则陈君际唐,湘鄂岸则秦君秉礼,人辄知之,独不知余所查何事,有见询者,答以查案而已。始出至镇江,访询数日,雇民舟按日给值,勿问所之,遂入瓜州口,过扬州邵伯,遍里下河至通州,由芦泾港附轮舟至上海,转火车至吴淞,复自上海附轮舟至海门,历靖江,乘舟至泰兴,易小车至马甸。是日雨路泞滑,车不易行,留仆人于马甸,择车夫健者御余以行,未几亦困,乃徒行至口岸镇。次日附小轮舟过马甸、三江营等处。至镇江易民舟,而别派员至高宝,时已十二月十有六日矣。方余之遍历各处也,或称访友,或伪商人,酒肆茶楼,游迹几遍,所至见舟人商贾,辄促膝倾谈,或附货舟,经局卡,亲见司扞之需索,舶户之隐瞒,而不勤之弊,为害亦巨(地方官亦习于逸怠于事者居多)。委员深居,司扞疲滑,日已出而高卧,日未入而锁档,下票风行,漫无顾忌,常关之弊,抑又甚焉。复自十二圩泗源沟至大河口,而奇变始作。初日潮州商人萧英如者,自六合运豆饼四百二十二石过大河口,舶户王姓为报捐,萧继至查捐票填六百四十四石,乃咎舶户之浮报。舶户曰:‘十三即已运至,先扞八百石,告以实数,迭次哀求,迄不允。今日复兴辩论,乃将吾捆吊。诸商悯其状,环乞之,定为六百四十四石,始见释。吾岂忍客之多费哉。 ’旁有商人田姓者曰:‘吾亦在劝解之列,不能咎舶户也。 ’萧曰:‘浮捐若此,贸易尚可为耶?’遂偕舶户至厘局访所识陈司事,问曰:‘捐数不符,何也?’哨弁周际堂大呼曰:‘日将落矣,尔等来抢局耶?速吊之!’余随众往观,见萧已被执,复吊船户于局门。余曰:‘询查捐数,乃事之常,何遽若此?’周曰:‘何干尔事,岂将同劫耶?’余曰:‘厘局固商人往来之地,奈何加以抢劫之名?此案不能不查办矣。 ’(密札有“司丁强横即查提讯办”。)周曰:‘将委札来。’乃遣人取札至,授其司事韦编仲、周瑞田等阅之,阅毕笑曰:‘总督乃东君至戚,捐数乃系明加。’余曰:‘何故?’韦曰:‘比较严故也。’余曰:‘严比较者所以提中饱,非以加商人。’韦曰:‘向若此,东君方进省,请留数日,吊船户者想系粗人。’‘有朱姓者,当系司事,甫询其姓,乃亦凶横何耶。’朱自房出曰:‘我名朱大福(闻其实名家磬),虽总督其奈我何?’人多语杂,不可理喻。余乃作书上总督,略云:‘十八日行至大河口,有商人以捐数不符至厘局询查,职道随往,竟被扣留。示以委札,仍不放行。请裁夺施行。’未叙捆吊船户等情,恐过激总督怒也。长江水师守备陈先堂、把总胡应铭等至,劝候查办,韦等仍横傲如故,胡把总始将船户释下。次晨,余移效生局,雨雪大作,民舟小船,概不克行,亲视余所卧,乃棺板也。互〔囗〕稀屋漏,衣履尽湿。二十二日风渐息,十二圩盐栈派哨弁率马勇至,出示总督电,迎余至圩。少顷,奉查滋事司丁六君至,又少顷,局员知府赵继椿来界道歉,仍无归咎司扞之词。余乃以即行告。赵请示办法,余曰:‘余乃查厘,非办厘也。 ’赵请留商,余曰:‘君常在省,局中司丁哨弁皆可擅行,果与谁商耶?’赵曰:‘此调大权旁落矣。’余曰:‘然则〔囗〕权固未旁落耶?’赵曰:‘萧商前至镇江,浼领事要求常镇道郭公函责扞数逾额,此非司扞咎也。 ’余曰:‘然则今吊船户为报复计耶?前事固已闻之:萧商运豆饼八百石,而责以按一千六百石纳捐,再曰乞求不久〔囗〕,乃求领事,卒按九百六十石纳捐,萧商岂得已耶?’赵曰:‘不在局声明实数,而遽往求领事何耶?’余曰:‘饼船初二到,十三始开行,其间屡次声明实数,且呈发单,迄不理,特君在省不知耳。倘能理谕,求远奚为?且领事岂易求耶。’赵语塞,余乃行。沿江商民暨舟子欢声雷动。次日至省谒总督,已先派员率武弁十人提韦纶仲等严办,则皆潜逃矣。总督奏参,赵降为通判,各局卡乃稍知警云。”张〔陈〕以道员奉总督命按事,而司事微员敢加扣留,其横亦可惊矣。商人被迫,乃乞援于领事,为丛殴爵〔囗〕,可叹。

至张〔陈〕之总办南京厘捐总局,同卷《整顿金陵厘捐》云:“金陵厘捐总局,故事,藩司领衔,候补道一员为总办,粮道巡道及候补道二员为会办佐之。甲辰岁杪,总督同公委会总办,裁会办,且以藩司事剧免会衔(近年关防存藩署,亦交出),权遂专于总办。……固辞不获。又念财政为藩司专责,请仍饬会衔,亦未允,余乃任事。参酌旧案,定章二十条,而扼要有二:一曰恤商民之困。金陵总局辖江宁、扬州、通州、海门四属,分局三十余。长江捐疏,按九成完纳;内河捐密(有常关漕捐等),按七成完纳,逾额者撤差记过,逾十成者详参。一曰恤办事之艰,各员按年摊解出洋学费万金,蠲免之。增经费五万千。更定比较,留其有余,按大中小局,增收之数,分别提奖。凡更员,一经商定即办札,不逾日悉面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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