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后,严苏启在后山的林子里一通狂奔,才觉得心情稍稍顺畅了些。暗自思忖,接下来是应该在外面呆几天再回去,还是应该先回去再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见。然而一回头,却惊恐地发现周围的景致无比陌生,自己这一通乱跑之下竟然根本没有去记方向,此时已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不禁有些懊恼,想到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指北针等现代仪器的帮助,如今两手空空还真是寸步难行。
这时候她还想着看太阳辨方向,却想起没有手表。又想着看棍影辨方向,却也仅限于一想就发现此处树木极密,阳光一照进来立刻被层层树枝给筛成了斑驳的碎片,什么也别想看清。莫非要硬挨到晚上看星星?可又一想,谁知今晚能不能看得到呢?正发愁时,就听身后马蹄“哒哒”之声,梅妆喊着“姑娘”追了上来。
“姑娘好快的步子,可真是要累死我了!”梅妆翻身下马。严苏启转头去瞧她,只见她娇喘细细,两颊酡红,额上更满是汗珠子,心里也着实有些过意不去,便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一同坐在树下,却半天没有一个人吭声。
如今的天气已经转凉,所以即使到了晌午,阳光细碎地洒在身上也不见得温暖。严苏启仰头看着头顶纵横交错的树枝子,心里一片空白。只觉如此呆了一会儿,身子被冻得似已经有些僵了。
最终,还是梅妆柔声道:“我说句姑娘不爱听的,今天的事情确实是姑娘错了。”
严苏启立刻清醒了,转头看她,突然想到她自小跟着林开,应该知道他很多事情吧。便问:“为什么?”梅妆却在考虑该从何说起,沉思了片刻,才问:“姑娘有没有听公子提起过茗小姐?”
“茗小姐?”严苏启一怔,立即摇头,“没有。”梅妆顿时有些诧异,愣了一会儿才道:“其实公子变成现在这样,有多半都是因为茗小姐。”严苏启默默点头,心道:怀茗山庄的名字可不就是为纪念这个茗小姐吗,倒没看出林开居然还是个长情的人。
“我侍奉公子时才刚满十五,也就是三年前。那时候公子是孟德佑孟老前辈门下的二弟子,而茗小姐正是孟老前辈的小女儿,也是十五。”梅妆看了严苏启一眼,继续道,“当时两人很是相爱,后来却不知为何,茗小姐跟孟老前辈的大弟子走了。”
严苏启看了梅妆一眼,已经渐渐觉察到了后面将发生的事情。“那段时间公子非常消沉,每日只知饮酒,醉了就把我当作茗小姐,和我不停说话。我才知道,原来公子爱茗小姐爱得那么深。”
“在他清醒的时候,我劝过他去找茗小姐。可他只说回不去了,然后又开始饮酒,直至再醉倒。”梅妆回头看了严苏启一眼,眼神里似乎有浓重的悲伤和心酸。
“大概是两年前吧,枫叶刚红的时候,大公子终于带着茗小姐回来了。只不过,是茗小姐的遗体。”梅妆说得轻描淡写,可严苏启看得出她内心的波动毫不逊于惊涛骇浪。
“当时公子伤心得几乎崩溃,哀求孟老前辈允许自己将茗小姐的遗体带走。却不料茗小姐早已经留了话,说希望死后能将自己烧成灰烬洒入江河,那样,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就都不受世间拘束了。我一直想,她怕是无论死生都不愿再与公子相见了。”严苏启不由点头,虽不知两人何以至此,其中究竟有什么误会,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本是最大的悲哀。
就听梅妆继续道:“从那以后公子就变了,他本来是那么儒雅的一个人,却慢慢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当时别人都说他疯了,看见谁都在笑。伤心笑,生气笑,醒着笑,睡着了也笑。只有我明白,他那时候的笑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在伤心。”
严苏启静静地看着梅妆,感觉心里有些压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什么都不说。这才惊觉,活了二十年,自己竟不懂该如何去安慰一个人。或者,直到今天她才总算遇到一个需要她安慰的人。她只得想象着往日偶尔看见过的场景,依葫芦画瓢地将梅妆揽进怀里,瞬间感觉有泪水浸湿了自己的衣襟。
梅妆的声音在她怀里变得闷闷的:“可任何事情做得久了就成了习惯。到后来,公子就是真的在笑,那种笑总是让人看了心里发凉。他搬到自己的山庄里,改名为怀茗山庄,然后就像是把茗小姐给忘了一样,往庄里领了很多妖艳女子,行事作风也越来越怪,武功更是越练越邪。有一次大公子专程来看他,还被他给打伤了,休养了一个多月才见好。到了现在,更是连我都觉得看不透他了。”
严苏启不禁叹了口气,这世上又有谁能将另一人完全看透呢?她问:“是不是后来你觉得受不了他的变化,才来了蕴秀楼?”
“不是,是公子让我跟来服侍姑娘的。”梅妆从严苏启怀里探出头来,“公子对姑娘很是上心,因为姑娘虽比茗小姐年长两岁,长相却和茗小姐有五六分相似。”
严苏启一怔,也看着梅妆,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场景。
难怪,林开第一次看见自己时表现得那样震惊。难怪,他总会要求自己学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难怪,他总爱远远望着自己,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地自言自语。难怪,自己常会觉得他的思维很跳跃,那分明是他一时走神将自己当成了茗小姐。
严苏启感觉之前存在的许多疑惑都迎刃而解。
梅妆看着她,脸上有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在姑娘来后,公子收敛了很多。姑娘在庄里的那一个月,公子在旁边看着姑娘舞剑,一会儿点头说像,一会儿又摇头说不像,虽然看上去有几分好笑,倒也总算像个正常人了。”
严苏启又是一怔,就听梅妆又继续说:“公子已经两年多没发过脾气了,每天只是笑,却比发怒还要吓人。今天对着姑娘又吼又叫的,那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从前他和茗小姐也这么吵,不过也只是吵,倒不会像今天这样动起手来。”
严苏启忍不住在心里哼了一声,心想:自己又不是那娇滴滴的茗小姐,若真被逼急了,找个机会把他给杀了都不足为奇。
“对了,你说了这半天,却还没说我究竟说错了什么。”严苏启仔细回忆整件事情的始末。林开丢下玉佩,然后来找,之后发现玉佩丢了,自己说那块玉不值钱……她渐渐有些醒悟,一直都是因为那块玉佩,莫非……
“莫非那块玉佩是茗小姐的?”严苏启瞬时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惊。“对。”梅妆点头,“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严苏启“霍”地站了起来。
梅妆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又要跑了,一脸紧张地盯住了她,却发现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的树林发呆。
其实她倒不是觉得那信物该有多要紧,只是突然想到,究竟什么人居然会对别人的定情信物感兴趣?
梅妆在一边看着严苏启,劝道:“姑娘快回去吧,其实姑娘在公子心中的地位是极重的。若是换了旁人说那几句话,怕是已经死在公子手里了。”
严苏启却根本没空搭理梅妆,只管回忆今天的事。首先,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偷走玉佩的人,身手必须敏捷,而且对自己和林开,甚至梅妆、穗儿的行踪都了若指掌。其次,他必然清楚这块玉佩的来龙去脉。那么,依旧是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他的目的是什么?
引自己和林开翻脸?想借林开的手杀了自己?甚至只不过是想看看林开除了笑还能有什么别的表情?
这些问题没人会回答。她只知道,这件事到此绝对还没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