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毅再一次抬起蹶张弩的时候，半圆形的车阵外，已经见不到乌桓骑兵冲来，反倒是山丘之下的战斗尚未结束。他手指轻轻一扣，一道乌光电闪而出，将近两百步外的一个乌桓骑兵胸口猛然爆出了一团血花，仰面朝天栽于马下。
“大人威武！”声旁几个亲卫立时大声喝彩。
龙毅的箭术实在不足一晒，但用弩却颇具天分，配合手中这只射程四百步的大黄弩，两百步内几乎箭无虚发，今日一战，他已经狙杀了数名乌桓的百长，这让他也不禁有些自得。不过这种大黄弩弓力高达十石，是汉军踏弩中最高的，即便是身怀雷霆之力的龙毅，在连射十一箭后，也不禁肌肉酸麻。他正想再次拉开弩弦，望山（瞄准器）前忽然闯入一个身披红色战袍挥舞着战刀呼喝戮战的汉军将领，让他的动作顿时一僵。
那是一个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家伙——大耳贼刘备。
原本刘虞顾念龙毅伤势未愈，只让他随押粮后队一同出发，但刘备跳出来献了一计，希望龙毅能以身为饵，诱使丘力居分兵袭击，然后聚而歼之。他的理由很充分，丘力居与张纯兵力雄厚，我方要想取得胜利，最好的办法就是诱其分兵，然后一口一口地吃掉他。龙毅之前一举击破辽东乌桓大人苏仆延的八千铁骑，并将其生擒活捉，此事让乌桓人颜面扫地，心怀怨恨。蓟城里不乏张纯和丘力居的眼线，如果将龙毅以五百部众押运粮草的消息透露出去，丘力居八成会动心。
刘备此计让众人眼前一亮，急于取得一场胜利的蹇硕大为赞赏，连何顒和荀彧都认为这个险值得一试。
尽管龙毅有点不想冒这个险，但众口一词，幽州刺史刘虞亲自劝说，最终他也只得答应。不过他也不是吃亏的人，借机横扫了刘虞的武库，五百定远军几乎武装到了牙齿，皮甲换成了铁甲，蹶张弩更是人手一把，光是弩箭就装运了三十万支，这才大张旗鼓地开赴管子城。
不得不说，能够让曹操说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人，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在龙毅的运粮队抵达这个山丘之时，丘力居的铁骑果然如约而至。
定远军虽然以未经大战的士卒为主，但平时的演练十分到位，又是事先便有遇袭的思想准备，所以很快就结成了坚固的车阵，瓢泼的箭雨几乎将来袭的乌桓铁骑给打蒙了。
双方陷入胶着之际，收到求援信号的刘备率军第一个赶到。刘备显然是个杀人的老手，出刀凶狠简洁，往往一个照面就能置人于死地，关羽和张飞紧紧地护持在他左右，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箭头，在乌桓人的战阵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西园军和难楼的上谷乌桓赶到之后，四千合围两千，这场歼灭战再无悬念。
“你还在记恨玄德？”荀彧一身戎装，身背弓箭缓缓走了过来，见龙毅很孩子气地用一支空弩瞄准着刘备，嘴角不由得涌起一丝笑意。
龙毅悻悻地甩了甩酸胀的手臂，将弩递给身旁的夏侯兰，没好气地道：“他让我当诱饵，难道我就不能把他当箭靶？”
“那你为何还送给他手下的关羽和张飞各一匹好马？”
“你怎么知道我送之前，没给那两匹马喂巴豆”，龙毅坏笑着瞟了一眼荀彧，见他一脸的不信，又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是想挖他的墙角来的。”
荀彧不禁莞尔，“这我倒是相信，关羽和张飞都是难得一见的虎将，不过……”
“不过什么？”
“玄德与关张二人情义甚笃，我看你此举是白费心机。”
龙毅摆手道：“不挖怎么知道？最不济也能挖几条裂痕，解解恨也是好的。”
随着最后一个试图抵抗的乌桓骑兵被乱刀砍杀，喊杀声消失了。秋风呜呜地刮过，人与马匹的鲜血将黄绿相间的荒野染成暗红颜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西园军的士卒在战场上逐一搜捡，翻动尸体，若有喘息的，就一刀捅死。有几匹战马用口鼻拱着尸体，试图唤醒已经战死的主人，任凭身旁汉军士卒拉扯鞭打，死活都不肯离去。
张飞意犹未尽地带人在战场上兜了个圈子，催马跑到关羽所在的小丘旁，一翻身，从毛色如精碳一般的乌骓马上跳下，将手中的长矛往地上一戳，便没入了三分之一。他在乌骓马的脖颈上亲昵地拍了拍，大声夸奖道：“好伙计，跟我老张一样强！”
乌骓马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回应似的晃了晃脑袋，又打了响鼻儿。张飞放声大笑，抱着马脖子狠狠地亲了一口，这才咧着嘴走向关羽。
“云长，此战好生痛快，俺老张浑身都舒坦得不得了。”
关羽笑而不语，将血迹未干的盔甲一件一件卸掉，松开束在里面的长髯，小心地梳理了一遍，这才说道：“此番大胜，主公功不可没，刘使君必定会格外倚重，不过越是如此，你我就越须低调些，省的给主公找麻烦。”
张飞一晃脑袋，“我只管杀敌立功，这些斗心机的事情不要算上我。”他走到关羽的枣红马旁，见它虽大汗淋漓，气息却还匀长，并无太多疲态，忍不住大声赞道：“好马啊！这次杀得这么痛快，多亏这两匹训练有素的骏马，回头俺得去谢谢龙校尉去。”
“翼德”，关羽轻轻唤了一声。
张飞与关羽相交甚深，知道他如此举动必是自己哪里出了不妥，连忙凑到他身旁，用疑问的眼神等着他的下文。
“你有没有想过，这两匹马都是难得一见的千里良驹，要是放到洛阳，只怕要值千金。龙校尉与你我素不相识，何以如此大方，指名道姓送与我二人。”
张飞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道：“龙校尉大破苏仆延，所获必是丰厚，送一两匹好马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看他麾下的赵云、文丑，连亲卫的屯长都是此等好马……”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关羽连连摇头，“我说的是他为何要送给你我，你可见他送给主公？”
张飞半张着嘴，瞪圆了眼睛，“你是说……”他性子急，不喜欢阴谋诡计，但不表示心思迟钝，关羽一提醒，他立时有所醒悟，“你是说，他想离间主公与你我，可为什么呀？”
“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关羽轻轻摇摇头，目光望向定远军驻守的小山丘，“我观龙毅气度并不像个阴险小人，行事也称得上堂堂正正，他一战成名，手下赵云、文丑也非等闲之辈，按理说，他犯不上算计你我这等籍籍无名之人，可他此举十分突兀，让我不得不多想。”
张飞嘿嘿一笑，“八成他看你我乃是一等一的英雄，想拉拢咱们，不过咱们对主公忠心耿耿，岂是两匹马就可以买动的，要真是那样，龙毅也太小看咱们了。”话虽如此说，但他心里却明白，自己和关羽一直跟随刘备东奔西走，却连个立身之地都没有，哪里能与龙毅相比，甚至连赵云和文丑都比不上，此事想来就令人心有不甘，可很不幸，就像关羽所说，此刻他二人都还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咱们是如此想，就怕主公多心，所以以后莫要当众提起此事。”
“主公应该不会吧……不过你说得也对，俺老张省得了，真麻烦，要不咱把这马还给龙毅去。”
“那倒不必”。
二人正说着，刘备春风满面地纵马而来，“云长、翼德，我们此番可是大丰收，宪和（简雍，简音耿）忙得脚朝天，你二人倒跑到这里躲清闲，该当何罪啊？”
刘备虽是笑容可掬，可话里话外还是有些责备的意思，关、张慌忙行礼告罪，刘备跳下马，将二人扶起，笑道：“你我兄弟齐心，方有此大捷，我不过玩笑罢了。你二人在此聊什么有趣的事，说来我也听听。”
“还不就是这两匹马嘛”，张飞大大咧咧地拍着枣红马的屁股，丝毫不理会关羽频频递来的眼神，“云长跟我说，龙校尉与我们素不相识，却送这么贵重的两匹好马，有些莫名其妙。有道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们怕他提个啥难题消受不起，所以正商量着，是不是该把这马送还给他。”
刘备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张飞和关羽道：“二位贤弟也太多心了，龙校尉乃是当世豪杰，他必是见翼德与云长亦是英雄，惺惺相惜罢了。”他指着老远处正在统计斩获的简雍道：“此次我们缴获战马足有三百匹，走，你我兄弟一起去挑一百匹好马，送给龙校尉，这也算是投桃报李。”
“主公所言甚是”，关羽和张飞心悦诚服，躬身行礼。
刘备嘴角噙着笑意，伸手相扶。三人意气风发，一同上马，张飞向关羽挑了挑眉毛，得意地一笑。
关羽苦笑着摇头不语。
他们二人却未看到头前的刘备望向定远军的眼神里尽是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