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是当年李昌平写给朱镕基总理的话。回首刘姥姥的生活，我们真是欲言却无语。
我年少无知时，读到刘姥姥就笑，而今，却是想流泪。曹雪芹塑造刘姥姥这个形象，并不只是让我们发笑的。他也是告诉我们：在大观园之外，还有另一个很大的世界——农民的世界、贫困的世界。
刘姥姥三进贾府，见证了贾府的兴盛与衰败：
平儿……忽见上回来打抽丰（即从丰中抽取，占便宜。后转音为打秋风）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南瓜，亦称北瓜）并些野菜……刘姥姥……知道平儿的身份，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稼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dàn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第一批，北方习语）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北方读nī），留的尖儿（上好的）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令小丫头子（子读轻声）倒茶去……
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只能）秤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平儿道：“那（哪）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象征性地，北方方言）吃两个……”
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
刘姥姥是农村里的头脑灵、说话巧、智商高、反应快、身体好、能吃苦、脾气小、且为人厚道、绝不奸诈的老太太。我还清楚地记得她老人家上次向王熙凤要点钱而羞红了脸。此次，你听她说给平儿的一番话：自然大方，热情质朴，实事求是，不乱媚上也不乱自贬。难得。
城乡贫富差距之大、农村之穷，都让我们叹息，贾府一次普通的螃蟹宴，“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多么熟悉的场景啊，熟悉得让人落泪。当我看到或听到农村老人或孩子因为几千元钱而放弃治疗、而退学时，我常常会想起郭美美、天价酒宴，以及刘姥姥这声如在今天的叹息。
虽然刘姥姥带来的野菜瓜果不珍贵，贾府却未必买得到。我估计王熙凤给的二十两银子已经让她全家度过了难关，刘姥姥上次来见王熙凤确实有目的，但这次来只是为了感谢贾府。不信请接着看：
平儿因（就）问：“想是见过奶奶（王熙凤）了？”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天好早晚了（太晚了）……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麻烦。此词可知中国饥饿史，北方古语）呢。”（注：①古代城门按时开或关。②当面向主人告辞是传统礼节）
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半日方来，笑道：“可是（确实是）你老的福来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说‘我正想个积古的（经历多的）老人家说话儿’……”
……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模样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吧）。”平儿忙道：“……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
……满屋里珠围翠绕……一张榻上歪着（此指半躺着，北方方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环（此为鸳鸯）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姥姥……忙上来陪着笑，福（形容词作动词，行礼）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
贾母道：“老亲qìng家（夫妻双方的父母彼此互称，此为贾母对辈分相同的刘姥姥表客气），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也没人作（做）了。”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只是，北方习语）今年左边的槽牙（臼齿，北方方言）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见）……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别相信贾母的自述！她作为大权在握的一把手，你真的以为她天天养老、无事可做吗？贾母的保健、富贵、奢华通过刘姥姥的眼睛展示了出来。老干部生活条件好啊！而刘姥姥虽已七十五岁，却必须下地劳作，而且老人家也自甘劳作、也自认为应该劳作。刘姥姥也没有能力思索贾府不劳而获与自家穷困无助的内在关系。中国人、中国农民，很容易满足。好在，老人家性格开朗，身体结实，无病无灾，牙口好吃嘛嘛香。但上天不可能眷顾所有农村老人。
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和他（她）取笑儿……”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一发得了趣味……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见这些哥儿、姐儿们（小伙子、姑娘们）都爱听，便没了话也编出些话来讲。
王熙凤很有眼色，她看到贾母高兴，所以也赶快留刘姥姥住下。刘姥姥讲的故事，又老土，又玄妙，很引人入胜。（读者自可去看）不过，在我看来，中国人尤其农村人有一点很不好，那就是以骗小孩为乐。这也是中国人自古不把孩子当人看的一种反映。刘姥姥说的那些故事，很多是即兴创作的，如大讲“茗玉”小姐的庙，把个单纯的宝玉骗得一愣一愣的：
宝玉又问他（她）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即找到茗玉小姐的庙去祭祠）……
茗烟笑道：“……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方向）、田埂子（田地之间的高起的分界线）上才有一个破庙。”……“那（哪）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