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雪却越来越浓了。
仿佛昨晚的分别加大了天公的仇恨一样。
死灰色的天穹，沉重的要压下来一样，压得王熊心中喘不过来气。此刻他们走在路上，画眉已经变了个模样，不是九鬼阴司，是一个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的大汉，王熊知道这是画眉的另一个面目。是他认识的，是那个独闯虎穴龙潭救出数百儿童的侠客，秦正义。
怪不得他知道她的消息，怪不得他对她如此的了解，也非要等到自己来。
王熊心里此刻比天空还要灰暗，还要沉重。他在逃，逃了十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逃，那逃亡生活的痛苦，他时时刻刻都在尝，那就是一场梦，一场想醒来，却又醒不来的梦。
那十年里，至少他可以照顾翩翩公子，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他的心还想着如何偿还恩情。如今，突然走了，心也空了。秦正义跟在后面，完全没有任何声音，就算是真正的衙役，也不会整晚整晚不说话。
王熊感到很孤独。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情比这种逃亡的孤独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他宁愿死亡，或许今天就能如愿。
他想和秦正义说话，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她的大哥，这是她的大哥。
那个曾经为了她一句玩笑话，就潜入少林的大哥，那个为了给她过生日，送下整个金钱帮的大哥，那个说出宁负天下人，也不负妹妹的大哥。
在这之前，几乎没有人知道秦正义就是画眉，就是千面人魔的传人，就算是他也不知道。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才知道。
他不知道秦正义要他去哪，秦正义没说，他也没问。
他在前走着，秦正义在后面跟着。
王熊本来想静下来想一想，他却不敢静下来。前方是个菜市场，他走得漫无目的，秦正义也跟得漫无目的。
王熊一生中，到过太多这样的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府邸，下到贩夫走卒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房，下到青楼妓院土馆。最冷的地方，他去过，最热的地方也去过。泰山望日，峨眉拜佛，青城问道，大漠落日……哪一处都到过。
唯独菜市场，他没去过。
他想，这里是最不孤独的地方，是人最多的地方，最热闹的地方。在去阴府的时刻，看一看也是好的。
只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菜市场就是阴府，人世间处处都是阴府。
有人的地方，就有阴府。
秦正义没有提醒他，也没有阻止他。在他看来，王熊走到这里，就是宿命的安排。老天让他来此，让他来偿还十年前的一切。
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人，满身油腻的火厨，脂粉气息的歌舞美姬……
各式各样的人，在他身边来来回回。
这里是个很好逃掉的地方，只要他使出轻功，秦正义是追不上的。只是，他不想再逃了，逃得累了，倦了。
那些人为了一文钱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中充斥着鱼肉的腥味，炸油条的油烟，大白菜的泥土，还有鸡鸭身上的臭味。
秦正义眼中，看到的不是这些。
尸体，全是尸体。
满目的尸体，满街的尸体。
这就是阴府，一个残忍的地方。没有人能反抗，因为鬼帝的凶狠。众人或许都不知道，这些存在的最后都会是成为尸体。
突然前面一声大吼：卖肉，卖肉，买新鲜的肉咯——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了。
前方的人流突然的散开，大人们面如土色，小孩被吓的哇哇大哭。
秦正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今天是血节，阴府的血节。
后面的人还在纷纷问：怎么回事？什么事？啥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道：有人在卖肉。
有人哈哈哈大笑道：傻瓜，这地方每天卖肉的不下几十人，就是卖个肉有什么好奇怪的？好害怕的？
前面那人下面一句直接吓得这个人丢掉手里的东西：今天是血节。
血节。
阴府每逢大事才过的血节。
血节卖人肉。
果然，想找阴府，阴府在此。我还没去，阴府就出现了。王熊想到，这样的事情，能不说巧合吗？
王熊看了一眼秦正义，见他没有任何表情，想必见多不怪了吧。
王熊拨开人群走过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起来竟是比任何人都吃惊。
最大的肉铺边上有一块招牌，上写着：猪牛羊驼，现杀现卖。
肉案后站着的是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中两柄超级大的剔骨刀，满脸横肉，一个刀疤从左眼角直直划道嘴角，就是不咧开嘴笑，也让人觉得诡异的恐怖，看起来就是凶神，哪里像个女人。
肉案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的赤身裸体，除了几片遮羞布，其他的再也没有。皮肤苍白得可怜，一条条肋骨不停的发抖，两只手臂上也没几两肉，抱着头，浑身战战兢兢的。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案板上人的脖子，右手举起剔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满是杀气，满是杀机。
独眼妇人看了几眼王熊，才狞笑着说道：买家是来买肉的？
王熊吃惊，好像呆着，没有任何言语。
独眼妇人大笑道：客家果然识货，既然识货，何不来两斤。我保证刀起刀落，绝不缺斤少两。我这货物，估计除了客家之外就没有人识货了，别人不会买，客家你就不能不买了。
王熊认识这个人，躺在肉案上的这个人。
肥鹰，李贺。想当初李贺给人的感觉就是肉盾一般的人物，体重能达到三四百斤，一身功夫也算出神入化。一身肥肉是一个很好的防护，普通的兵器很难伤到他，而且他的轻功不弱，否则怎么会叫做肥鹰。
肥鹰虽肥，却不好惹。
怎想到，李贺却被阴府的人捉住。看这情况还被折磨得很惨，因为三四百斤的人，现在只剩下皮包骨了。
李贺求救的目光看向王熊，充满凄惨，死志明显。王熊心中好生痛苦，他看出来了，李贺向速死，不想在受折磨。
铮铮铁汉却想求速死。人都想活，李贺想死。
王熊看了独眼妇人一眼，叹口气道：何必呢，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们恨我，葵娘——
秦正义站在身后，给了葵娘身边的男子一个眼神。那男子悄然后退，进了内屋。
葵娘突然呸了一声，一口痰吐向王熊，正中王熊脸上。
葵娘已经怒吼道：葵娘，那也是你这狼心狗肺，负心汉子叫的？若不是你，我们怎会如此？你若再叫，信不信我将你头给拧下来。
王熊脸上一阵青白，没有说话。
葵娘继续说道：当年你伤害她，卖友求荣，想必已然大富大贵，这区区几两肉，还会舍不得十几两银子。
说着这些话，还举起剔骨刀，道：你若不买，我就将他剁碎了喂狗。
李贺浑身在颤抖，这些话想必之前就说过，但是没有实现，但是其他的折磨肯定不少。王熊看到他眼中的恐惧。
王熊大声嚷道：我要买下他整个人——
葵娘笑了，道：哈哈哈——果然是大富大贵的客家。你若要整个人，那你跟我走。
王熊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再看了一眼李贺，又继续说道：但你的先放了他。
葵娘看了他半响，嗤声道：可以。
剔骨刀光一闪，舞得生花，李贺身上的枷锁瞬间破碎。
葵娘继续说道：你最好乖乖的跟我走，我们找了你十年，好不容易才知道你的消息，绝对不会让你逃走了。
王熊看了一眼秦正义，想看出他和葵娘的不同，可是他发现秦正义满目麻木，没有表情。这个时候王熊才想起，在进入菜市场的时候秦正义就是如此，好像傀儡一样。
心志如妖的画眉，怎会如此。王熊心中也很疑惑，但是却没有问出来，既然他不说，那他就不问。
王熊叹了口气，惨笑道：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既然遇见，就是安排。走吧——
山城下。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
不知道是谁家看坟的小屋，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就算是鬼也想必被冻的不想活动。这里的坟，都是那些血节上被剔骨刀剔去血肉的人。
但偏偏小屋内，有那么些人。
一桌，八椅，一香炉，三缕青烟，一尊石像。
石像边上有一盆清水。
屋内坐着五人，分列东西南北中五位。这些人在等着，等着葵娘、王熊、秦正义。
最远处仅有一张椅子，很显然这是给王熊坐的。靠着王熊最近的前方空着两张椅子，是葵娘和秦正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