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老杜头自知不好,正欲请方大壮等人,他便来了。就趁机和他说了两宗事儿。
一宗事儿是求着方大壮几个帮着绿萼和潮生寻个去处。第二宗则是托他悄悄把棺木寿衣给置办了,省得到用时慌张。
方大壮苦劝他不要多想,又让他坚持吃药,他只是不听。不得已接了老杜头给的三两银子,回了家去。多年的邻居,到了此时心中说不难受那是假的。又因是看着潮生和绿萼两个孩子长大,与自家孩子也不差什么。心里愈加难受,自杜家回去,便没去上工,自己寻酒出来,闷闷的吃了几杯。
方大娘原本是在庄子里管着厨房里的一摊子事,安排好午饭回家去。一脚进屋,瞧见他这个光景儿,不由诧异道,“青天白日的,怎么就吃上了?”
方大壮苦笑一声,叹息连连,将杜家的事儿说了,又道,“老杜头这是一心寻死了。”
方大娘听说,也跟着叹,叹了一回又道,“这是咱们自己在家说,老杜头这一病,确实苦了两孩子。先前儿他还能掏摸些钱儿,现今病了,也不能做工了。如今这是岳家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还能让他白领那份工钱儿?再有,他吃药看病,一日竟要百钱。他那点家底儿能撑几日?”
虽是实话,方大壮心里还是有些不受用,因叹道,“以你说,这病了的人都该死,那才省银子呢!”
方大娘道,“这有什么办法儿?莫说我们穷人家这样,便是有钱人家,有多少富贵人家都被病人把家业都给带累没了?”
说着又叹,“只是潮生和绿萼两个孩子可怎么办?若是咱们家和从前一样,尚还能帮衬帮衬,现今咱们也不行了,孩子又多……”
一句话提醒了方大壮,他把桌子一拍道,“对了,老杜头还求我给潮生和绿萼寻个去处。我见他咳成那般模样,不肯说帮不上忙,只好应下了。”
方大娘迟疑了一回,道,“若是姑太太还在,我倒也能说上话儿。自打姑太太嫁了人,大太太对我们这些旧人爱理不理的。只差给撵出府去了。府里那些人向来扒高踩低的,我现今哪里还有那等脸面体面去给他们求去处?”
方大壮又叹息一回,沉默半晌方道,“那也替他问问罢。咱们府上这几年少年小姐的都长大了,年年都添人进去。要不,私下求求那管事的周妈妈?”
二人正说着,突听院子里有人喊,“春香娘,在家不?”
方大娘忙起身,隔窗一瞧,正是庄子另一个管着素日往府里跑动说话儿的妇人,忙笑着迎出门儿,“哟,是林嫂子。你怎么来了?”
林嫂子笑呵呵地道,“我来传个话儿。今儿西边有人来说,因咱们老太太今年是整寿,姑太太一家都要来贺寿。先遣了几个婆子来家,说,大姑太太明儿就到,她来了,想见原来的旧人说说话儿。叫我来先与你说一声,你心头有个数儿!”
方大娘惊喜连连,连忙将这妇人迎进来,笑道,“嗳哟,这是真的?”
那妇人笑道,“不真我巴巴的来与你说什么?”
方大娘见她不似说笑,高兴得合不拢嘴儿,连忙给她让了座儿,笑道,“嗳哟,可是能见上一面儿了!都说金陵离此不远,当时我又舍不得爹娘,原本想着总有见面的日子。谁知这么些年,竟是一面儿没见着。”说着眼圈儿已是红了。
方大壮听说,这倒是个巧宗儿,心中十分高兴。只当时下不好在外人面前说什么,便陪坐一会儿,自己出去到庄子里领活计去了。
……
裴妍和潮生二人回到家时,老杜头已不在院中,问了潮生知是他扶着进屋歇息去了。再看院子南边儿,有六七棵刚砍下来的小树,枝干那头系着的麻绳还没解开。
她走过去拎起绳子在肩头试了试,竟纹丝不动,不由就叹道,“你砍柴便砍柴,也不悠着些。一次砍这么多,闪了腰可怎么办?”
潮生抿嘴儿笑了笑,摇摇头,“不碍,我力气比你大!”
裴妍就笑了,一边弯腰解绳子,一边道,“爷爷说,捡到我的时候,我已会翻身了,想来有三个月大。那时你才刚一个月。可见是我比你大!”说着抬头往天上瞧了瞧,日头还不正。离做饭还有些功夫,就进西屋去拿了两把斧头来,准备趁空儿把这些柴都给截好。
潮生只是一笑,也不接话,接过她手中的一柄斧头,闷头干起活来。
裴妍眼尖瞧见他手上被树枝划得一道一道的白印子,有的还透着血色,有心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也闷头干活儿。
二人干到天将晌午,还有一半儿的柴没解,裴妍停了手,要去做饭。
潮生也放了手中的斧头,起身往外走,“我去瞧瞧鱼篓子。”不等裴妍说话,就跑着出去了。
裴妍叹了口气,走到堂屋窗根子底下听了听,里面除了偶尔传来两声咳,倒没别的动静。就自去抱了柴烧火做饭。
路过鸡窝时,一眼瞧见那两只正觅食儿的母鸡,就定住脚,自己思量一回,决定等晚上先逮一只,杀了给老杜头补补身子。虽知到了这步田地,药石已无用,喝个鸡汤对他的病也无甚益处。不过是为了图个心安,也图在他还能吃动的时候,吃些好的罢了。
因着这个心思又想,梅花园子里还有一些先前挖来的杜鹃和兰草儿。那杜鹃花经过修整,也堪堪有些盆景的韵味儿了,不如趁此机会也搬到路边卖了。只是现今花苞还未打,瞧着不喜人,怕是卖不上好价钱。兰草也是,虽然老杜头养得用心,只是时节不对,那花箭一根也没出,这会儿想必卖不上好价儿。
思来想去,觉得眼前她能做的,也只有指着那几个野菜卖些钱儿。聊胜于无罢。
其实若不是老杜头的病,家里倒也衣食不缺,便是他病了这两个月,也没到了吃不饱的田地。她只是忧心将来,即不知将来会怎么样,眼下能做的只能多多赞几个钱儿。
这么想着,倒把先前的懒散之意给抛开了。心中计划着,下午也带潮生去挖野菜,不但常见也挖些,那些野葱野蒜,野芹菜,白蒿之类也挖些。能多挣一文是一文。
正想着,潮生手里拎着四五条成长手掌长的小鱼,欢喜地跑进来,“绿萼,你瞧,昨儿新下的鱼篓子里倒捉了这么些鱼。”
裴妍忙自灶前起身,顺手拿了瓦盆递过去,也笑,“是不少。那今儿中午就熬鱼汤喝。你去到园子里揪两把野葱来。”
潮生放下鱼,匆匆去了院子南边儿,不多时就扒了一小把绿油油的物件儿,自取了水蹲到厨房门口去洗,又取了木板来垫在地上,把那几条小鱼给杀了。
裴妍坐在灶前烧火,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眼睛突然就热热的。
记得她初来时,老杜头的病才刚刚露了一点子苗头,那会儿他还在双水村的学堂里读书呢。每日放学回来,眉眼间儿都俱是欢喜笑意,常常把学里的趣事儿说她听。
可自打过了年,老杜头开始吃药,他便不再去学堂。随着他的病愈来愈重,这孩子脸上的笑容也一日少似一日。现今已跟她一样,每日只是虚浮着笑罢了。
又想着早先方春香的话,若是真的卖身为奴,她倒没什么,横竖是见过些世面的,也经过一些事情,又识得字,虽不会写,抽空练一练,兴许也能说得过去。有了这些,她总不至于一世为奴。可潮生呢,一个真真正正的孩子,若不读书,从此为奴,说不得就一世为奴了。
想到日后他要卑躬屈膝侍奉他人,就那么活一世,裴妍心头就颇不是滋味儿。
潮生将鱼杀好,拿水洗了,一转身儿,见她怔怔的坐着,眼圈微红,似有泪意,忙进来,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道,“绿萼,你,你怎么了?”
裴妍强笑了笑,偏头填柴,“没事儿。我在想这鱼汤里要不要放些方大娘给的干笋呢。”
潮生抿着嘴儿不说话,黑亮的眼眸直直盯着她。灶里亮堂堂的火焰将他的脸儿映得红红的,许久,他那两扇浓密的睫毛闪了闪,声音轻而坚定地道,“爷爷病会好的。就是不好,以后有我呢。”
说着又怕她不信似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你看,我现在会砍柴,还会抓鱼。等明儿我就不去砍柴了,我也学爷爷去挖杜鹃花儿,去挖兰草儿……”
顿了顿,声音微低,又道,“双水村有个学里的同窗,他家旁边儿有个旧院子。我去瞧了,三间房子还是好的,咱们可以住那里……”
自打他方才说到会砍柴,会抓鱼时,裴妍心头便极难受,只是还能强忍着,听到此处,心中突就地针扎一般难受,眼泪不觉就落了下来。又不想让他瞧见,把头狠偏了偏,“嗯”了一声。
潮生听出她声音的异样,一把拉过她的胳膊,瞧见她脸上的泪珠,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连忙又急急地保证,“我是说真的!总不叫你卖给人家当丫头!”
他认真而又急切的神情,倒把裴妍逗笑了。抹了一把眼泪,一指点他的额头,拉长了声音道,“知道了,装得跟个小大人儿似的。显见得你什么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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