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中的蛛丝马迹看,争吵可能涉及一方隐私,独白者把这隐私比作乐园里分别善恶之树上“红得诱人”的禁果。对“有什么能比真实更假”这句悖论似乎可这样理解:这一“真实”是属于过去的事,既已过去,就不再是今天的真;而当今我们彼此相爱,与此相比别的都成了假。如果坚持窥探你曾不属于我、我曾不属于你的那段隐私,将导致“失乐园”的后果。
不论所争的真实到底是何性质,女主人公选择了妥协。看来结果是圆满的,她只要哭一场,睡一觉,一切就都像以前一样了。爱人间争吵要算是家常便饭,吵到最后女方哭一场,在许多人家也是情理中事。然而这首诗的“意义核心”恰好在这里,研究者对此有尖锐的剖析。
德维恩的《勃朗宁手册》指出:“《一个女人的最后的话》精细地观察和感知了婚姻生活中必需的许多微妙棘手的调整。诗是戏剧性的。诗中的说话者是一个同丈夫争吵得筋疲力尽了的妻子,她只得奴颜婢膝地准备作肉体的和灵魂的降服,不惜败坏一切伦理价值和神学价值,只求能在一个敌意的世界面前保护他们二人的亲密关系。此诗强调的思想是:对爱情的威胁来自男人决意建立心智霸权。”
皮尔索尔在专著《罗伯特·勃朗宁》中认为:“《一个女人的最后的话》向我们展示的是婚姻的不和。她答应完全屈从,保证‘不是今宵,而是明天’满足男方‘肉体或心灵的’一切要求。这一通过延期投降达到目的的女性策略,支配着这首迷人的小独白诗中的其余多数成分。”
由于爱人争吵总得有收场,有下台,所以这个女人的态度是好的,她照顾大局,维护了团结,她的最后的话确实是温情的和解。而且从男性角度看来,女人当然要这样驯服才显得可爱迷人,即便在受了委屈之后。但勃朗宁在这里给读者留下了思考余地。他在把这位女人写得可爱迷人的同时,给她留下了不为人见的悲伤和暗自的流泪。而且,为什么最后降服的应该是女方而不是双方呢?
按照勃朗宁写诗的常规,他只作精细入微的心理观察和描写,而把回味留给读者。勃朗宁没有表态,然而我们明白:至少,他对女主人公的这句话是不敢苟同的:“我要学会说你所说,想你所想。”——因为任何独立的人都不可能“说你所说,想你所想”。“爱人”也是独立的“人”,不可能真正学会这一点。
荒郊情侣
不知你今天是否也感到
我所感到的心情——当我们
在此罗马的五月的清早
携手同坐在春草碧茵,
神游这辽阔的荒郊?[29]
而我呢,我触及了一缕游思,
它老是让我徒劳地追求,
(就像蜘蛛抛出的游丝
横在路上把我们挑逗,)
诗刚捉到它,转瞬又丢失!
帮我捕捉它吧!起初它
从长在古墓砖缝里的
那株发黄结籽的茴香出发,
而对面那丛杂草蒺藜
接过了飘浮的柔网轻纱,——
那儿有朵小小的橙子花杯,
招惹来五只盲目的绿色甲虫
在花蜜的美餐中陶醉;
末了,我又在草坡上把它追踪,
抓住它吧,别让它飞!
毛茸茸的草毯茂密如云,
铺遍荒野,不见尽头。
静寂与激情,欢乐与安宁,
还有永远不停的空气之流——
啊,古罗马死后的幽灵!
这儿,生命是如此悠久辽阔,
上演着如此神奇的活剧,
花儿的形象如此原始而****,
大自然是如此随心之所欲,
而上天只在高塔上看着!
你呢,你怎么说,我的爱人?
让我们别为灵魂而害羞,
正如大地****着面向天空!
难道说,决定爱与否,
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我但愿你就是我的一切,
而你却只是你,毫不更多。
既非奴隶又非自由者,
既不属于你又不属于我!
错在哪里?何处是缺陷的症结?
我但愿能接受你的意愿,
用你的眼睛看,让我的心
永远跳动在你的心边,
愿在你的心泉尽情地饮,
把命运融合为一,不管是苦是甜。
不。我仰慕、我紧密地接触你,
然后就让开。我吻你的脸,
捕捉你心灵的热气,我摘取
玫瑰花,爱它胜过一切语言,
于是美好的一分钟已逝去。
为什么我离那一分钟
已这样远?难道我不得不
被一阵阵轻风吹送,
像蓟花绒球般飘扬四处,
没有一颗友爱的星可以依从?[30]
看来我似乎马上就要领悟!
可是,丝在何处?它又已飞去!
老是捉弄人!只是我已辨出——
无限的情,与一颗渴求着的
有限的心的痛苦。
*诗中的独白者以一缕“游丝”象征一缕“游思”,追索着人生的斯芬克司之谜,这个谜的内涵很广:
完美的理想究竟能否达到?
有限的心能否达到无限之境和无限的情?
人和人,心和心,能否完全沟通……
独白者试图捕捉游丝但捉不到,他试图破解谜团但解不开,他试图与爱人沟通但得不到充分回应。
历来诗人们写爱情,聚焦点是“忠贞”或“变心”问题,这个问题相对简单:如若忠贞,即臻理想,心心相印,融合为一。但勃朗宁不然,他不想用盟誓来代替微妙变幻的真实,不愿用害羞来遮掩难以解释的惶惑。他在诗里聚焦的问题是:两个相爱的灵魂能否融合?
灵魂是多么渴望与相爱的灵魂融合啊!在热恋中,这种融合似乎实现了,无限之境仿佛达到了,然而“我捉住了游丝”只是瞬间的感觉,一分钟后,发觉游丝又已飞去……
按照大团圆的小说,按照浪漫主义的情歌,按照恋人们的心愿,以及按照习俗要求的体面,爱情都必须是完美的。——心心相印,二化为一,“想你之所想,说你之所说”才叫完美的理想之境。然而这种“完美”是现实的吗?两个灵魂的融合并未实现,过错不在你我,而在“不完美”的本质之中。主人公徒然追捕的游丝终于越去越远,向茫茫时空中飘去了……
笔者认为,在荒郊发生的事件,不是个人传记性质的,而是文学史性质的;不代表勃朗宁夫妇间的“裂痕扩大”,而代表着勃朗宁与浪漫派爱情观的裂痕扩大。诚然,勃朗宁内里仍保持着一颗浪漫主义的心,仍坚持着对不可企及的理想的不倦追求,但他已用辩证观点取代了梦幻仙境。
安德烈,裁缝之子[31]
(他被称为“完美无瑕的画家”[32])
不过让咱俩别再吵嘴了吧,
我的露克蕾吉亚[33],这一次请你容忍,
坐下吧,一切都会使你如愿的。
你转过脸来了,心是否转过来呢?
我将为你的朋友的朋友工作,别担心,
就依他的题目,依他的方式,
依他的期限,也依他的价钱,
等你下次握住我的手时(温柔些?)
我一定把钱放进你的手心。
哦,我会满足他——等明天,我的爱!
我常常比你想象的更加疲倦,
特别是今天晚上,看起来似乎——
请你原谅——只要你能让我
握住你的手坐在这扇窗口,
遥望菲索勒[34]半个小时之久,
像伉俪们通常那样心心相印,
静静地、静静地度过整个黄昏,
那么我明天又会生气蓬勃,
起来做我的工作。让我们试试。
明天你准会为此而感到高兴!
你柔软的小手本身是个女人,
而我的手是男子****的胸膛——
就让她这样蜷伏在我的手心。
别以为这是浪费时间,你必须
为我们所需的五幅画服务,
这就可省掉模特儿。对,就保持
这模样,我的盘旋缠绕的蛇美人!
——你怎么能扎穿如此美好的耳朵,
哪怕是为了戴珍珠?啊,这么甜美——
我的明月——我的人人与共的明月,
人人观赏并称之为自己的,
但我猜想是大家轮流观赏的,
瞧她顾盼四方,不属于谁,
却并不疏远,仍是那么亲切!
你笑了?这真是我现成的画幅,
这就是我们画家所说的和谐!
一片浅灰把万物化成了银色,[35]
一切都沉入了黄昏,你我都一样——
在你,是你最初为我感到的骄傲
(如今已经消逝);在我,则是一切——
我的青春、希望和艺术,全部
融入了远方菲索勒柔和的暗色。
礼拜堂的钟楼上晚钟丁当,
路对面修道院的一段围墙
紧围着树木,最后一个修道士
离开了庭园;白昼日渐缩短
而秋露渐浓,秋意浸透了万物。
不是吗?一切都似乎陷入了朦胧,
就像我眼中我的工作和自身,
就像我注定的一生事业和生命,——
一幅黄昏图!爱人啊,我们在上帝掌中。
他叫我们过的生活多奇怪呀!
我们貌似自由,实则镣铐紧锁!
我感到他锁住我。就让他锁吧!
比如说这房间——请转回头来
看看后面的一切!你不懂得
而且也不愿懂得我的艺术,
但是你起码能听到人们的评论,
看那幅壁画草图,门口第二幅,
——那真是杰作呢,亲爱的!瞧这圣母,
我敢大胆地说:就该这样画![36]
我能用笔画出我所知道的,
我所看见的,我在心底追求的,
(只要我能有这样深远的追求!)
而且画得轻易,甚至可说是完美,
这大概不算夸口,你自己能判断,——
你上周听过教皇特使的评语,
在法国,我也受过同样的赞誉。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很轻易,
我不必画习作,也不必打草稿,——
我所做的是许多人毕生的梦想,
岂止梦想?他们痛苦挣扎,追求,
而终于失败!掰你的手指数两遍,
我能数出二十个这样的人,
而且不出这个城!他们在奋斗——
你想象不出别人在如何苦斗,
力求画出一件小小的作品,
就像你刚才不经心地走过时
飘拂的长袍擦糊的那一幅一样,——
而他们追求的目标比这还低,
有人说(我知道他的名字,不必提),
低得多啊!可是,露克蕾吉亚,
低就是高,我躲不掉评判。
在他们焦急的搏动的充塞的脑中、
心中、到处,有一种更真挚的
神的灵光在燃烧,胜过了激发我
这只脉搏低微的巧匠的手。
他们的作品落地,可他们自己呢,
我知道他们已有好多次达到了
一个对我关闭的天国,确确实实,
他们进了门,找到了位置,
尽管回来时不能对这世界说。
我的画更接近天,我却坐在此地。
这些人的血气盛,或褒或贬,
一个字就足以使他们热血沸腾。
而我却从自己出发,归到自己,
画我自己的,对人们的褒贬
我一概无动于衷。有人觉得
莫雷洛山[37]的轮廓似乎勾错了,
色彩也弄错了,那又怎么的?
或者说它准确匀称,那又怎样?
随人怎么说,山根本不予理会!
可是人的“企及”要超过他的“把握”,
否则何必要天国?一切都是银灰,
我的画宁静而完美,——这却不妙!
我知道我的缺陷和我的潜力,
可是我只能发出无谓的叹息:
“只要我是两人——自我和另一人,
那我们一定能俯视全世界!”一定!
那边有幅画,是乌尔比诺地方
著名的青年[38]画的,他五年前死了。
(这幅画是瓦萨里[39]送给我的临摹品。)
我能想象他如何画成此画,
国王们、教皇们看着他,他倾注灵魂,
他企及高处,他为天让路,让天
超过和通过他的艺术予以补足。
那条臂膀画错了,还有些错处,
线条上有些可以原谅的瑕疵,
形体有缺陷,而灵魂却正确,
连孩童都明白,他有正确的立意。
不过那臂膀真糟糕,而我能修正它,
可是我的全部活力、眼力和魄力
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为什么?
如果你命我达到这一切,赋予我灵魂,
咱俩本来能升到拉斐尔的水平。
不错,我所要求的你都给了我,
我想,比我应得的还多得多。
可是除了你完美无瑕的眉,
完美的眼,比完美更完美的嘴,
以及我灵魂听到的柔和的声音
(像小鸟听到捕鸟人的笛音
并随之走进陷阱),除了这一切,
你能不能再增添一样——心灵?
有些女性能!只要你怂恿一声:
“追求上帝与光荣,别追求金钱!
用未来衡量现在,金钱值什么?
为名誉而生吧,与米开朗琪罗并肩!
拉斐尔等着呢:三人一同升向上帝!”
我本可以做到的,只要是为了你!
但也许,上帝的安排无法改变,
况且,动因来自灵魂本身,
其它都无补于事。我为何需要你?
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哪有妻室?
我明白,在此人世间总是如此——
能者不愿,而愿者不能;尽管
意志和能力各自平分秋色,
我们——“半人”们就这样挣扎不息。
我估计上帝最终会补偿,会惩罚,
如果他裁决严明,对我倒更保险,
因为我在这儿总有点受人轻视,
说实话,这些年来都遭到贬斥。
你可知道,我不敢离家太久,
怕的是遇见那些巴黎贵族。
他们走过时扭转头去倒好,
但有时我只得忍受他们的挖苦。[40]
他们自有话说!那法王的盛情,
那枫丹白露长年的歌舞宴饮!
当年,我有时的确能飞离地面,
穿一身荣光——拉斐尔的日常服装,
在亲切而伟大的君王御前,——
陛下嘴边露出优雅的笑容,
一个手指放在捻起的胡髭中,
一只手搭着我的肩,围着我的颈,
他的金链就在我耳畔丁当,
我就在他的呼吸下骄傲地作画,
他的全部朝臣簇拥着他,
用他的眼睛看——那些真挚的
法国眼睛,那慷慨的灵魂之火,
紧挨着那些心,我的手辛劳不休;
但最好的是这张脸,这张脸哪,
在远处,在背后伴随我的工作,
给我的成果以最后、最高的报酬!
那真是好时光,君王般的日子!
要不是你越来越焦躁不安……
但我知道,这都已成为过去,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样是对的。
生活太鲜艳了,金色代替了灰色,
而我却是只蝙蝠,视力微弱,
谷仓的四壁构成了它的世界,
太阳岂能诱它飞出仓外?
事情不可能有别的结局——
你呼唤我,我就回到你的心边。
在这儿找到归宿就是凯旋,
那么,我在凯旋前达到这儿,
又有何损失可言?让我用双手
把你的脸镶在鬈发的黄金中间,
你是我的!美丽的露克蕾吉亚!
人们会原谅我的:“拉斐尔画了这,
安德烈画了那。在做祷告的时候
拉斐尔的圣母更好;可是要知道,
另一位画的圣母是他的妻子呀!”
我高兴当你面评论这两幅作品,
我确信,我的运气占了上风。
因为,你可知道,露克蕾吉亚,
千真万确:有一天米开朗琪罗
确曾亲口对拉斐尔说过,
(当时这年轻人正把思想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