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致力一回到家,就把手机关了,接着把家里的电话线也拔了,拉着柳红的手说:“不是我,是常志勇,别的就请你莫问了,也请别打扰我。”柳红还想跟他说什么,见他脸色惨白,就止住了。
余致力进了自己的书房,啪地一下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他默默地坐在书桌前,把双手插在头发里,紧紧地攥住自己的头发。好险,差一点就是四票,他大体猜得出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但常志勇肯定没有。他当然也没有投常志勇,他投的是季声瑜。以前读大学的时候,看到什么不平的事情,他总是拍案而起,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但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季声瑜搞鬼,却一点怒气都不敢发出来,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在常志勇的面前把季声瑜的阴谋给戳穿。但现在,他只能忍气吞声,最多暗地里作出一些反抗。
想到刚才常志勇那泥塑木雕般的样子,他的心里又充满了自责和愧疚。他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爆炸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头发,后来,发麻的头皮开始有了疼痛的感觉,头发一丝一丝飘落下来,白花花的泪水也随之滚落。
“哇哇哇。”他突然大叫三声,他感觉到整个房子都在摇晃。
等到余致力从书房里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十点半。柳红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在等他。
“没事了。”他淡淡地笑着对身边担心不已的妻子说。
吃完早餐,余致力才把自己的手机打开,去上班,虽然早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但他却没有因迟到带来的焦虑感,这还是平生第一次。
人们似乎是第一次感觉到工作的美好,而且来之不易,他们埋头工作,带着一种敬畏和感恩的心情。当他们偶尔抬起头来,看到常志勇空空的座位,他们会感觉到一丝庆幸,同时也感觉到一丝内疚和黯然。
第三天,常志勇仍然没来上班。余致力在给自己的隔断搞好卫生后,他拿着一个干净的湿抹布,把常志勇的显示器、键盘和桌面细细地擦了一遍。
这天,戴名世也没有来上班,他和常志勇坐在了一个咖啡馆的包厢里。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戴名世说。
“我觉得这是在你的意料之中。”常志勇冷笑着。
“你这样说我很难过。”
“但我就是这样想的,难不难过是你自己的事情。”常志勇冷冰冰地说。
“想开点,我会给你经济上的补偿,要是你离开二十四处,我把《警魂》杂志的印刷和发行业务全部给你做,保证比上班的收益要高得多。”
“戴名世同志,亏我们同事这么多年,你还一点都不了解我,你也不想想,依我现在的经济实力,我还在乎那点钱吗?实话跟你讲,我要的是面子,你让我出局,我感觉到颜面丢尽,你让别人怎么看我?”
“常志勇,你这话要说清楚,不是我要你出局,你是大家选出来的,投票是公开透明的,没有任何弄虚作假,你要是怀疑的话可以向上级反映情况。你相不相信,我没有投你?”
“我相信,但你这一招比直接投我还狠毒。”
“你是怀疑我搞串通?”
“这是你自己说的。”
“不过我会找到证据的。”
常志勇说完,拂袖而去。
“他这是在威胁我。”戴名世点燃一支烟,自言自语地说。
就在这时,戴名世接到了政治部黄主任的电话,黄主任对他说:“你们处报上来的分流下岗人员是常志勇,据我平时的了解,这个人还不错的啊,他应该不是你们处里最差的吧。”
“是啊,黄主任,我也正在为这件事烦着呢,他是投票投出来的。”
“那好吧。”黄主任不容戴名世更多解释,啪地一下就把电话挂了。
戴名世意识到麻烦不小。他决定马上去找一下政治部主任黄奇志。在黄主任的办公室里,戴名世把常志勇在二十四处的重要性一五一十地列举给了黄主任听,他的意思是是否重新评选,黄主任一直笑眯眯地听着他讲。
“黄主任,我想把他留下来。”戴名世干脆直奔主题。
“既然没有考虑成熟,那你为什么把他的名单报上来,戴名世同志,机关改革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儿戏,不能给人留下话柄啊。”
“是……是的。”戴名世语塞了。
“七处和十五处的处长刚走,你是第三个来说情的人,在你之后,肯定还会有。”黄主任突然收起了脸上的微笑,脸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这做派我就不欣赏了,国家机构改革,是国计民生的大事,岂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大道理我就不跟你讲了。”黄主任说着,把一份打印好的文件递给戴名世。戴名世浏览了一下,政治部每个处室末位淘汰和分流下岗的名单赫然在目,常志勇当然也位列其中。
戴名世知道黄主任对自己不满意,怏怏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季声瑜就来找他,他板着脸要季声瑜先出去,季声瑜愣了一下,从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返身就走。季声瑜刚走,戴名世就收到了常志勇的一条短信:“戴名世,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你就看着办吧。”
“你这是在威胁我。”戴名世自言自语道。随后,他在手机屏幕上打出了这行字,但是他的手指停在发送键上,没有摁下去。他最终还是取消了发送。他站了起来,烦躁不安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他低着头,把浑身的力量全部集中在弯曲的腿部关节,就像一匹拉着石磨奋力转圈的驴。
戴名世随即召开了处务会议。在会上,他沉着脸,把常志勇威胁他的话全部讲了出来,还说他怀疑投票的公正性。余致力也和众人一道,纷纷表态,对常志勇的言行表示了自己的愤怒。就在这时,办公楼外突然发生一阵骚乱。
“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有人站在窗户外看了看。
“去看看。”有人喊道。
余致力跑在最前面,小青楼不远处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围了好多人。余致力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中,他靠近挂在歪脖子柳树上的那个红色塑料桶。看到那条娃娃鱼黝黑的背部被撕开了一个血红的口子,是个开放性的伤口,有两寸多长,还有一个鸡蛋大小的洞,真是惨不忍睹。那条娃娃鱼沉默着,没有受伤的时候,它会嘤嘤地哭泣,受了伤怎么反而沉默了?
“在上面,上面。”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惊慌失措地指给余致力看。
他顺着她颤抖的手指的方向往上望,凶手躲在树梢上,是一只野猫,他认出它来了,那只他和林黛芳拯救过的小猫的母亲,它的眼睛里闪烁着绿光,跃跃欲试,咄咄逼人,摆出一场恶战前的阵势。余致力心中不由一寒。
“怎么回事?”戴名世挤进来问。
“那只野猫把娃娃鱼给咬伤了。”余致力指了指树梢上的野猫。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戴名世不以为然地说,然而,当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那条娃娃鱼时,他猛地打起了哆嗦。仿佛自己被人从背后咬了一口似的,不仅咬去了一块肉,还硬生生地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它没有什么做不出的,它也会这样咬我一口。”戴名世想起常志勇对他的威胁,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快下班的时候,王秀珍通知晚上全体会餐,说是戴处的意思。余致力愣了一下,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柳红打电话要他早点回去,他想跟王秀珍请假,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要是他在关键时刻缺席的话,不知戴处会怎样想他。
定下的餐馆就在公安厅附近,是季声瑜一个朋友开的。余致力走到那棵歪脖子柳树前时,突然发现那条受伤的娃娃鱼不见了,他竟然为它担心起来,他在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真不应该把它送给曾厅长,他应该把它送回大自然的怀抱。不知是谁把它给拿走了,看来它是逃脱不了被烹煮的命运了。曾姨是肯定不会拿的,娃娃鱼是国家保护动物,她丈夫是厅领导,绝对不能给人以口实。
在餐前,人们又谈起了常志勇,说想不到他是这样一个人,投票的整个过程他都参与了,他的心情可以理解,摊在谁的身上都难受,但他不能反咬一口,否定投票的透明度。哎,这个人!人们如此感叹。余致力明白,他们是在向戴名世和季声瑜表白,他懒得掺和进去。
想不到,戴名世竟然主动要了一瓶白酒,见戴名世难得有这样的酒兴,一些平时喜欢喝点酒的人纷纷摩拳擦掌。
“来,干杯。”
“干杯。”
就像有客人在场那样,人们纷纷站了起来,碰杯,喝酒。要是平时内部会餐,是不会站起来互相敬酒的,余致力感到人们的表情都怪怪的,氛围有些异样。
第三道菜上来了,是一大盆鱼,季声瑜站了起来,要众人猜猜是什么鱼?有人说是鲇鱼,有人说是回头鱼。季声瑜连连摇头,心直口快的叶小青急了:“是什么鱼季处你就讲吧,难不成是鳄鱼?”
“告诉你们吧,就是那条害得我们疑神疑鬼的娃娃鱼。”
余致力的心猛地一沉,不敢朝盆里望一眼。他一直为娃娃鱼的下落担心,可万万想不到,是让季声瑜拿过来给煮了。
“季处,这可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不怕犯法?”有人故意调侃道。
“它已经受伤了,横竖是死,此动物已经不在国家的保护之列了。”
季声瑜振振有词地笑着说。余致力突然感到恶心,他拿出一根烟,猛地抽了起来。
“来来来,吃。”
“好吃好吃。”
“真鲜。”
余致力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吃着娃娃鱼,他看着他们的丑恶嘴脸,在内心对他们极端鄙视起来。
“吃吃吃,谁叫你吓唬我们的。”有人边吃,边恶狠狠地说,真是吃了人家的肉还骂人家贱。
“余致力,你发什么呆,怎么不吃?”
“我我……不喜欢吃鱼。”
“这不是鱼,是娃娃鱼。”
“天哪,怎么这么恶心。”余致力想,他有些恍惚,都没弄清楚是谁在劝他。坐在身边的李明道竟然夹起一块娃娃鱼放在了余致力的碗中,对他说:“这真是人间美味,你一定要尝尝。”
余致力没有动那块娃娃鱼,他看了那白白嫩嫩的东西一眼,他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娃娃鱼的尸体,这样想时,他差点呕吐出来,拼命地忍住。
见林黛芳竟然也在大快朵颐地吃着娃娃鱼,余致力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他想不到她也会吃这条受伤的娃娃鱼,最近这几年,他和她已经没有什么交流了,他觉得她变了,变得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林黛芳了。以前那只困在竹节板中的小猫崽,都使她伤心得不得了,现在,面对一条受伤的娃娃鱼,她不仅不伤心,还吃起它的肉来。他突然记起林黛芳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她问他,人和动物的区别?他回答说,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人可以制造工具,而动物只能靠嘴。林黛芳笑着对他说,不是,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人可以转变成动物。林黛芳的这句话对余致力震动极大。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变成动物。而曾经说出这样的话的林黛芳,已经变得让他不认识了。
这次会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吃饱喝足之后就各自离开了餐馆。余致力心里难受,不想马上回家,就在夜晚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散起步来。就在他往回走时,突然看到了林黛芳。林黛芳喝了不少酒,她是一个人回家的,余致力看到她在街边扶着一棵树干呕,就走了过去。
“林处,没事吧。”
“我没事,你走吧,不要管我。”
林黛芳一把把余致力推开。
余致力只好站在一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她的样子令他心疼不已。
林黛芳好受一些之后,缓慢地向前走去,余致力跟在她后面。走着走着,余致力突然对她说:“我们一起坐坐好吗?”
“好的。”
余致力没有想到,林黛芳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他。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幽雅的小茶馆坐了下来。
余致力一直沉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个茶馆准备了很多水果和点心,他一样样拿过来,供她选择。她根本不想吃东西。他知道她喝了酒或者是在烦躁的时候,有抽一支烟的习惯,于是又买来一包高级香烟,陪她一起抽。她的手指白皙、修长,他默默地欣赏着她抽烟的姿势,那夹着蓝色烟蒂的手指,那衬在膝盖上的臂弯,那吐出烟圈的红唇,都令他迷醉。
余致力突然发现,林黛芳在痴痴地看着他。
“不知常志勇现在怎么样?”为了转移她的视线,他说。
“不知道,心情一定不好吧。”
“想不到会是这样。”
“其实,对他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我也早就厌烦了天天上班的生活,一个天天待在办公室里的人,他的躯壳和灵魂都是虚伪的,为什么领导出现在你的面前时,你心情再不好,都会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你的上司,可以为了针尖大点小事,在你的面前暴跳如雷,为什么会有同事宁可看到你工作出现失误,也不愿提醒你,只因为他不希望你表现得比他好……”
“你现在至少还是个领导,而我……”余致力想起,林黛芳就曾经多次对他这样做过,想不到她居然还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都是人性的弱点。”
“是啊,我真想有一天,我能有勇气,像我的那些艺术家朋友那样,抽烟、喝酒、跳舞,到处旅游,在大街小巷厮混,过上飘忽不定忠于自己灵魂的生活。”
“确实是令人神往,但迈出这一步也不容易,像那样的人,在正常人的眼中,一个个都是疯子。”
“但在他们的眼中,我们才真正不正常,因为长期工作,按部就班,导致身体衰弱,精神涣散,谨小慎微,惊慌失措,生怕丢掉这个体面的铁饭碗,极端缺乏安全感,如此说来,办公楼就是一座疯人院,我们每一个在里面工作的人才是疯子。”
“但是,问题是,明知道是疯人院,我们还要削尖脑袋挤进来,明知道是疯子,我们还要心安理得地扮演这样的角色。”
“所以,每一种人的价值取向都不同,最终要看你选择怎样的生活?”
“是的,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