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班时,度完婚假的余致力没有在办公室里看到林黛芳,几天不见,心里总是惦记着她为什么没来上班,装着很随意的样子问叶小青,她也不知道,他又不能去问领导,只好时不时瞅着她的办公隔断,看她什么时候能出现。林黛芳是上午十点多才到的办公室,一到办公室就在自己的隔断里忙着,也不见她出来和人打招呼。余致力见状,连忙去和她打招呼,林黛芳只是笑了笑,就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余致力有些尴尬,连忙走开了。
他觉得林黛芳怪怪的,也不知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中午休息的时候,余致力突然想起,这个时候正是林黛芳喂那只围困在竹节板里的小猫崽的时间,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陪她去喂那只小猫崽了。余致力连忙赶了过去。在走近那堆小山一样的竹节板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声音不大,但很悲伤,很哀怨。余致力的心里一震,知道是林黛芳在哭,他快步跑了过去。
“怎么了?”余致力急切地问。
林黛芳把眼睛贴在竹节板上张望,根本就不理睬余致力。
“小猫崽没事吧?”余致力把头凑过去,关切地问。
“它死了。”林黛芳哭着说。
“不会吧,让我看看。”余致力拉开林黛芳,挽起衣袖,把手臂伸进去,但他的手臂很快就被竹节板卡住,他什么也没有摸到,只得使出吃奶的劲往里钻,他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是小猫崽,因为太用力,他的脸都憋红了。后来,他终于用手指触到了小猫崽僵硬的尸体。他扭过头对林黛芳说,“是的,它死了。”余致力费了老大的劲才把手臂从竹节板的缝隙中抽出来,手臂上布满了一道道划痕和血印。
林黛芳趴在余致力的肩膀上伤心地抽泣起来。
“别。”余致力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林黛芳哭得肩膀耸动,浑身战栗,越来越伤心了。余致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想要是别人看到,还不知会以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余致力警惕地望了一下四周,还好没人。
“别哭了,对它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它围困在这里,看不到一个亲人,也不能出去……没有自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余致力断断续续地说。
“你就别说了。”林黛芳朝余致力吼道,突然推开他的肩膀,跑了开去。
余致力无力地靠在一棵柳树上,望着她奔跑的背影。他的背靠着柳树,缓缓地朝下滑,就在快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时,他猛地用一只手撑住地面,勉强地站了起来。林黛芳跑得已经不见了人影,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自从那只小猫崽死后,余致力觉得自己更加对不起林黛芳了,要是他没有离开她,不抛下她去和柳红结婚,天天陪她去喂那只小猫崽,说不定它就不会死。
一天中午,余致力有事来到办公室,忙了一阵之后,一抬头,突然看到了林黛芳,她竟然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虽然天气不冷,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她盖上点东西,怕她睡着了受凉,但要是给她盖上自己的外套,势必要把她惊醒,就是她没被惊醒,她不久也会知道是他盖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耻,他在心里深深地知道,她需要的不是这种表面上的浅层次的关怀,他要是真的关心她,给她的就不应该是一件外套,而是自己的整个生命。
黝黑的头发覆盖住了她的半边脸庞,没有被遮住的半边脸上闪着微光,仔细端详,那蜿蜒曲折的东西不是微光,而是泪痕。现在的林黛芳多可怜啊,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离婚了,他又不能娶她,仅仅因为,她不能给他生子,就是这个可笑的原因,他竟然就离开了她,让自己心爱的人,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真是狠心啊!
余致力对林黛芳的内疚感与日俱增,然而又束手无策。他只能默默地关注她,远远地逃离她,尽量不让她受到伤害。
几个月后,柳红怀孕了,余致力过上了忙乱的生活,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柳红和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就在这期间,林黛芳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副处长。林黛芳当上副处长后,心情和精神状态看起来比以前要好多了,悬在余致力心中的那份牵挂也淡了不少。
一晃,余致力的儿子呱呱落地,余致力的父母笑得合不拢嘴,专门从乡下赶来替她照顾柳红和他们的宝贝孙子。三十出头才做父亲的余致力显得无比紧张,同事们笑他,说他现在眼里除了儿子,什么都没有。听了同事的调侃,他只是笑,心想你们确实是说对了,他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自豪。
在给儿子办满月酒的前一天,余致力请同事们喝酒。他来到林黛芳的办公室,林黛芳已经搬到了三楼的副处长室,余致力还没有单独一个人去过。他推开她办公室的门,她正在打电话,他对她笑了笑,找了把椅子坐下,等她把电话打完。林黛芳只看了余致力一眼,就继续打电话,她没有任何礼貌性的表示。他还以为她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比如向领导汇报什么的,却不是,甚至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她只是在给一个女朋友打电话,一些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嘻嘻哈哈,一听就知道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见她没有停的意思,余致力只得随手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没想到她一打就是半个小时,余致力如坐针毡,几次想走人,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不说他们曾经有过的亲密关系,只说她现在是他的领导,他也不应该拂袖而去。
林黛芳终于打完了电话,但她却没有看余致力一眼,也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张报纸看了起来,就当他不存在似的,余致力心中不觉一寒。他可不想这样和她耗下去。
“林处。”尽管这个称谓对余致力来说很艰难,但他还是顺利地说出了口。
“有事吗?”
“我是来请你喝满月酒的。”
“满月酒,谁的啊?”林黛芳一脸疑惑地问。
见她这么问,余致力的脸倏地一下红了,我的天,她竟然不知道我要给儿子做满月酒。余致力这才想起,他生了儿子后,林黛芳还从来没有祝贺过他,连老董都知道了,两次给他打电话过来问长问短。
“我儿子啊。”
“哦哦,我都差点忘了,这段时间太忙了。”
“没事的。”余致力连忙说,但他心里是有事的,林黛芳说她忙,但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嘻嘻哈哈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难道她就是忙这些吗?
第二天,余致力在一个酒店办了四桌满月酒,林黛芳竟然没来,说是出差去了,红包还是托叶小青给他的。
余致力知道林黛芳的出差只是一个借口,拿着她的那个红包,他真想一扔了之,但他马上为自己的小气和狭隘而感到羞耻,毕竟是他自己对不起林黛芳,而现在还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她计较,“余致力,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啊!”一个声音像锋利的刀尖一样在他的心上划过。
接下来的一年,余致力为了儿子的健康问题,忙得简直是焦头烂额,身心俱疲。事情还得从儿子出生的那天说起,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有九斤,从乡下赶来的父母说余家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胖的小孩,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但医生不这么认为,超过八斤重的婴儿就是巨大儿,超过九斤就是超巨大儿,医学临床上称为高危产儿。还责怪柳红说,你自己还是个医生,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柳红表现出一脸无辜,她也没有想到生下来的儿子会这么重啊,怀孕时她还是蛮注意的。
儿子生下来三天后,余致力发现婴儿的头上有一处头皮血肿,连忙喊来医生,医生说没事,解释说,当胎儿通过产道时,头颅骨膜过度受压,即会引起骨膜下出血,称为头皮血肿,一般于生后两三天逐渐明显,压之有波动感,不过不久就会自然消退和吸收,不必特殊处理。听了医生的解释,余致力才松了一口气。
一天,柳红一个玩得好的同事刘大姐来家里看望,见到宝宝的头皮血肿时提出一个疑问,医生所解释的头皮血肿是在顺产的前提下,柳红是剖腹产,宝宝怎么也会有头皮血肿?这时柳红才回忆起生产时,实习助产士在她的腹内拿取胎儿时,由于胎儿太重,结果没有拿稳,又滑了回去,重新拿了一次才取出来。刘大姐说这就对了,是实习助产士没有经验造成的,这与自然顺产的头皮血肿还是有本质的区别,就怕颅内受损。第二天,他们就带着儿子来到了柳红生产的市妇幼保健医院,医生照样说没事,但在柳红的要求下,宝宝还是在医院做了一个脑部X光,结果出来,显示部分脑图不清晰。两个人当时都紧张得不行,马上找到妇产科主任,医院当即召集各科主任和专家对宝宝会诊,得出一致的结论是没事。两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两个月后,柳红又听刘大姐说起她一个朋友的儿子是脑积水,由于没有及时动手术,结果造成了脑瘫。柳红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跟余致力说了她的担心,余致力比她还紧张,于是两个人把儿子带到了省妇幼保健院医检查,专家的意见是先做个头部CT,看宝宝是否有癫痫、脑积水之类的顽疾。做CT是有辐射的,给四个月的宝宝做头部CT是否会有损他的健康?柳红和余致力当时很犹豫,很担心,但考虑到怕有更严重的问题,就只好硬着头皮给宝宝做。
在给宝宝做头部CT时,需要头部固定,宝宝根本不配合,几次都没有照好,医生说等他睡着,等他们好不容易把宝宝哄睡,一放到CT机上,宝宝又哇哇大哭起来。最后没有办法,吃了医生给的安眠药才给宝宝把CT照了。看到宝宝一生下来就这么受折磨,柳红急得哭了,余致力的眼睛也红了。不过CT结果出来还好,医生说没有问题。
但一个月之后,柳红又在宝宝的身上发现了新的问题,宝宝一天要发生几次猛惊现象,余致力的母亲倒不以为然,说宝宝是打尿惊,也确实如此,宝宝每次猛惊,都是要拉尿的前兆,但余致力还是不放心,又和柳红把宝宝带到省儿童医院看专家门诊。给宝宝看病的是个老教授,这一看又看出了新的问题。说宝宝在玩玩具时注意力不集中,还有就是,手掌伸不平,喜欢卷曲,说是智力发育不正常。余致力顿时急白了脸,问有什么办法?老教授说只要参加他们医院的新生儿超智培训就没有问题。余致力和柳红当即来到他们的培训处,一打听,吓了一跳,整个培训下来需要两万多块钱,这对余致力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去年,他运气还算不错,赶上了公安厅最后一次集体福利分房,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旧房,但还是花了五六万块钱,他用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结婚、装修、买家电什么的,又把柳红的积蓄也用得一干二净。不说一万两万,就是几千块,他们一时也拿不出来了。
两个人又抱着宝宝去找那个老教授,问她要是宝宝不参加培训会有什么后果?慈眉善目的老教授笑而不答。余致力又问她,是不是会成为弱智?老教授点点头,说有这个可能,但如果参加了他们医院的培训,就会成为一个超智儿,有百利而无一害。
回到家,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拿不定主意。随后,他们找来许多幼儿健康的书籍,书上说三四个月的幼儿必须能够抓东西,但宝宝抓了一下就会放开,他们就觉得宝宝有问题,还有,在给宝宝做俯卧时,他的手臂像书上说的那样撑住了,但头却抬不好,总是耷拉着,余致力越看觉得问题越大。最后他们决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让宝宝去参加医院的超智儿培训。
钱成为最棘手的问题,一下子把余致力压得喘不过气来。除了省吃俭用,还要把家庭开支压缩到最小。他有时为了赚一两百块钱的稿费,要写一个通宵的稿子。但这些补救都无济于事,他还得四处借钱。韩英哲最近买了一套商品房,每个月都要付按揭,经济也是紧张得不行,借了一次后,他再也不好向他开口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不得已向常志勇开口。他以前一直有一个原则,就是再困难也不向同事借钱,一是因为面子,二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这次为了儿子,他不得不把自己逼上梁山。幸好常志勇倒是很爽快,要多少就给他多少,还问他够不够。但毕竟是同事,他也不能狮子大开口。
这一年,余致力除了上上班,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儿子身上,他明显地感到领导对他的工作有些不满意,但他有什么办法啊,为了儿子的健康成长,他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工作不好就不好吧,等儿子过了这个坎,再好好工作就是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春去冬来,有风有雨,有冷有热,有惬意,也有郁闷。先是国家机构改革,虽然雷声很大,但机构改革的雨点还远远没有落到省城。接着,世界末日给人带来恐慌,说是地球就要爆炸了,人们各怀心事,有人甚至坐吃山空起来,赶在人类毁灭之前疯狂地享受掉最后的人生。这时,还有一个副省长因为贪污受贿被判了死刑。还有,那个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抢劫杀人,给全国人民带来极度恐慌的湖南安乡人终于一举就擒。再接着,神舟卫星发射成功,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那些惊心动魄和振奋人心的大事情同样也一晃而过,如过眼烟云。而对余致力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儿子笑笑,他已经三岁了,聪明、活泼、健康,上幼儿园了,他不再为他的健康操心。余致力又可以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工作和事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