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特别炎热的夏天,他病了,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很难治愈。每天,他吃过早饭,就一个人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朝公社的医院走去。跟着他的还有家里那条叫黄毛的母狗,父母在生产队劳动,根本没有时间陪他。
现在想来,那条平常的山村小路,对一个小孩来说,简直是险象环生。一条蜿蜒的小河在小路的右侧随行,父母派一条瘦弱无比的狗来照顾他,简直就是掩耳盗铃。狗尽管真诚,但它一点也不懂事,一只蝴蝶从油菜地里飞过来了,黄毛就去逗它,追赶它,它比一个小孩还好玩儿。在过那座独木小桥时,它从来不陪着他,只顾它自己的安全,它一跃就过去了,而他要战战兢兢在上面走好久。
过了独木桥,前面一户人家有一条恶狗,那恶狗扑向他们时,黄毛总是躲在他的身后,寻求庇护,一旦有风吹草动,它比他逃得还快。
他在公社医院打了针后就往回赶,这条小街没有什么值得他流连的。黄毛更是,他们时常要受到街上那些顽劣的小孩和恶狗的欺负。黄毛在经过一条屠墩时,从来没想到要弄一根骨头什么的,那时资源匮乏,人都没得吃。所以,黄毛在经过屠墩时目不斜视,但在屠墩底下正啃着骨头的一条大公狗看到了黄毛,它不由分说就扑了上来,大公狗要强暴黄毛。
黄毛不情愿,它的眼里含着一种无助的怯懦,往后退缩着。不要,不要啊,如果它会说话,它一定会这样呼喊。它的嘴里发出哀鸣。一线扯都扯不断的涎液,在它的嘴角延伸,真是可怜极了。
大公狗的前脚很快就控制了黄毛的身体。黄毛的前肢低下去,后臀耸起来,哀哀地叫着。
这时,小街上的人都围拢了过来。他们都是这条街上的寄生虫,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们,哪里没有热闹他们就在哪里制造热闹。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热闹,他们就会没了生存的土壤。
大公狗后腿间的那个难看的东西伸了出来。在众人的吆喝声中,那个东西变得越来越粗大,冒着热气,就像一根烧火棍一样呼呼地在空气中燃烧。它不顾一切地插入了黄毛的身体。他听得到黄毛的身体被烧灼的声音。黄毛的身子战栗着,让一种外来的力量控制,这种力量一会儿把它的身体提到空中,一会儿又把它压扁在地下。
这时,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根指头粗的棍子,握着它抽打大公狗,去,你这个讨厌的坏家伙,他用恶狠狠的声音驱赶着。大公狗正在兴头上,他的抽打和驱赶根本对它不起作用。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引起了那几个寄生虫的强烈不满。你这个小病壳子,要你管什么闲事,大公狗又没日你母亲。这时,也不知是谁一脚把他踹在了地上。要在平时,他早已经哇哇大哭起来。他也不明白这一次为什么没哭。很久后大公狗才松开黄毛,黄毛瘫软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黄毛被大公狗强暴之后,就怀孕了,一胎生下了六个小狗崽子。那是六个粉嘟嘟的可爱的小家伙。他喜欢极了。等到第二天去看的时候,突然发现少了一只。温暖的小狗窝里就只留下了一丁点儿血迹。第三天去看的时候,又少了一只。他看到了一根白生生的小骨头。猜想是什么动物来夺去了小狗的生命。他很难过,想了很多对策,但第四天,又少了一只,直到最后一只都被消灭,他才搞清楚,原来根本不是什么黄鼠狼,而是黄毛自己作的孽,是它把亲生骨肉一个个吃掉了。之后,黄毛就再也没有怀过孕。它老死的时候,他十一岁。
余致力在给林黛芳讲这个故事时,眼睛里含着泪水。林黛芳伸出手,轻轻地替他擦掉。
“我一直记得黄毛,它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洗刷大公狗给它带来的耻辱,竟然吃掉了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一条狗尚且如此,何况是一个人?所以,我一直鞭策自己,做人要像黄毛那样,虽说出身卑微,但要自强自立,出人头地,才能赢得尊严,不知你是否理解我?”
“我能理解。”林黛芳伸出手,紧紧地拥住他。
“像我们农村出身的人,本来就是弱势群体,我们紧紧抓住的就是人的尊严,就像一个乞丐,在大风中,紧紧地攥住那个乞讨的破瓷碗。”
“别说了。”林黛芳流着泪水,亲了亲他的脸。
正月初八上班,同事们见面就互相拜年,气氛热烈祥和。余致力和林黛芳也互道新年快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余致力犹豫了很久,还是在一天晚上提着薄礼到了曾光宁家拜年。曾光宁家有一拨客人,见新客来了就表示要走,曾光宁也没有挽留。余致力在曾家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哪知曾夫人要他留下来陪曾厅长喝一杯。
“你曾姨刚刚还在看你的文章呢,她是你最忠实的粉丝。”曾光宁说着,从茶几上拿起一张报纸,余致力明白了,是他年前写的儿时在农村过年的文章。
曾夫人也对他热情挽留,边说边钻进厨房搞东西去了。余致力只好留了下来。又是喝上次喝过的那种洋酒。曾光宁客气地问候了他的父母。余致力连忙表示感谢。
其实就在昨天,余致力给曾诗曼打了一个电话,曾诗曼说她一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她那画家男朋友大她十多岁,他还是她的老师,一个女儿只比她小几岁。她父母死活也不同意她和他来往,她这几年一直和家里闹得很僵,要是和他结婚,父亲甚至还威胁她,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她其实也作过努力,和他几次分分合合,但最后还是离不开他。他一直没有离婚,也不想,去年她决定彻底离开他,还从北京回到莫城,决定在莫城成家立业。没有想到的是,在腊月二十八那天,他竟然飞到了莫城,告诉她他已经离婚,要带她回北京,她执意不肯,不想让父母和余致力伤心,他就在大街上号啕大哭起来,后来她还是跟他走了,因为她爱他。
“如果你觉得受到欺骗或者是伤害,你就恨我一辈子吧。”曾诗曼在电话中哭了起来。
“我不恨你,”余致力顿了顿说,“只是对你的父母……我觉得,你还是要把实情告诉他们为好,免得他们为你担心。”
“我不敢跟他们说这些,我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那我有机会跟他们说说吧。”
“好的,谢谢你。”
喝了两杯酒,余致力就壮着胆子跟曾夫人说起了曾诗曼的事情,并委婉地劝导她,“唉。”曾夫人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在一个春天的深夜,林黛芳家的电话响了,她已经入睡,是曾锋接的电话,是林黛芳的同事季声瑜打过来的,要他转告林黛芳,说是厅机关有紧急行动,要她着装后马上下楼,他在楼下等她。
听说有行动,林黛芳腾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厅里很少有这种突击行动,从警这么多年,她也就遇到过两次。第一次是几年前,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公安厅对门的一家宾馆起火,凌晨两点,公安厅机关大院拉响了警报,很多民警都穿着警服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火灾现场,那次大火烧死了好多人,其中还有几个警察,是下面公安机关来省厅办事的,有一个白天还到她的办公室送过一篇通迅稿,到了晚上人就没了,令林黛芳伤感了好多天。第二次是两年前,常务副厅长曾光宁为了提高机关民警的素质和体能,搞了一系列的练兵活动,其中,还包括突击行动,警报一拉,他们必须在十五分钟内赶到指定的集合地点。
林黛芳起来后却找不到自己的警服了,问小保姆,说是洗了,到晾台上一看,警服还是湿淋淋的,林黛芳急了,小保姆也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曾锋倒是镇静,连忙把自己的警服找来给林黛芳穿上。到了楼下,却没有看到季声瑜,她边跑边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季声瑜说他在劳止亭茶馆,就匆匆把电话挂了。
劳止亭茶馆就在附近,林黛芳尽管心里纳闷,难道公安厅搞紧急行动就是去喝茶?但还是一路小跑了过去。
果然不是搞什么行动,季声瑜在那儿悠闲地喝着茶。林黛芳一下子光火了:“季声瑜你开什么玩笑,深更半夜的,喊我来喝茶,我还真的以为是厅里搞行动!”
“我怎么是开玩笑,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季声瑜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事?”林黛芳没好气地问。
季声瑜告诉林黛芳,老董就要调到警察学会去了,戴名世要接任他当二十四处处长。
“就这事?”林黛芳虽然感到震惊,但还是故意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
“这么晚喊你出来,怕你老公怀疑,所以就用了这一招。”季声瑜笑着说。
“亏你还笑得出来,这么晚把我喊出来,还要穿警服,真是缺德透顶!”
“对不起,对不起,本来是想跟你开个小小的玩笑,想不到弄巧成拙。”
“下次你要是再敢这样,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不敢了,不敢了,咦,你的肩章上怎么少了一条杠和两颗星。”季声瑜惊叫起来。
“你觉得很好笑吗?”林黛芳瞪了戴名世一眼,“我的警服洗了还没干,只好穿曾锋的,活活被你涮了一把!”
“哈哈,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的,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下次请你好好吃一顿。”
“我要你请什么,只要你下回再不要作弄人就行了。”
“好好好,对不起,闲话少讲,言归正传,老董这次走得好哇,对他本人好,对我们也好,要是他不走,还要在二十四处待个四五年,我们谁也没有出头之日,戴名世当了处长的话,就又缺一名副处长了,我们不管谁坐上这个位子,都是双赢,否则就是惨败。”季声瑜说。
林黛芳看了季声瑜一眼,没有吭声。
“我这次急着把你喊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一定要团结,再不能让外面来的人把这个位子抢走了,”季声瑜说,“如果你的希望比我大,我就尽力配合你,总之我们不能为了这个位子闹矛盾,再一次让别人乘虚而入。”
“你说得有道理。”林黛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久,果然就有消息传来,老董要调到警察学会去了,自从陈钢被辞退后,老董就没有心思上班了,正好老武找到他,说他主管的警察学会需要一个常务副会长,问他要不要过去,过去的话,他想办法在他退休之前给他解决副厅级,这还有什么说的啊,老董欣然同意了。没多久,老董就调到了警察学会。几乎就在同时,又有一个消息传来,说是戴名世要提拔了,有人信有人不信,不过没有多久,这个消息就得到了证实,戴名世被任命为二十四处处长。
一天晚上,常志勇喝酒的时候对余致力说:“他终于如愿以偿,既有了靠山,又舍得花钱,加上还有官瘾,谁拼得过他呀?”常志勇咯咯咯地怪笑起来,“今后,二十四处有的是好戏看了,你们就等着瞧吧。”
余致力只是笑,心想常志勇说得也太绝对了,戴名世这个人是有自己的小毛病,谁没有啊,我有,你常志勇也有,说实话,余致力在心里还是肯定戴名世的,觉得他还不错,至少道德品质没什么大问题,常志勇说得那么难听,恐怕还是嫉妒他。
戴名世走马上任的那天,处里的人就嚷着要为戴处热烈庆祝一下,但戴名世一直有事。谁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应酬,只是都不明说罢了,在一个鱼龙混杂的机关,有多少人一辈子也不能从副处升到正处,升了就是大事,就是鲤鱼跳龙门,他这会儿忙,所以谁都理解。直到第三天,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
二十四处一直有吃吃喝喝的习惯,源于前任处长老董,他对穿什么用什么的,一点也不讲究。但他讲究吃喝,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每隔十天半月,甚至是三五天,找个好的餐馆会一次餐,成了二十四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找酒店,订包厢,点菜什么的,以前是季声瑜一手操办,后来季声瑜在这方面的潜能已经发挥得山穷水尽了。现在换成了常志勇,他很快表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才能,他找的酒店总是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照老董的说法是,既能够跟上时代潮流,又能够和传统接轨。
戴名世在二十四处的就职演讲上,说的最令人欢欣鼓舞的一句说是:“今后二十四处还是要继承和发扬长董处在时的优良传统,比如要经常会会餐。”
这次庆祝会,戴名世把重任交给了常志勇。常志勇这次订下的是一个新开不久的春秋食府。
还是按照以前的老规矩,一个一个作散兵游勇状,零零星星地出去,然后在饭店门外二十米的地方集合。最近,厅里又在搞勤务改革,对车辆出勤抓的很厉害。一般的警务车辆根本就不敢在娱乐和餐饮场所逗留太久,要是被突然杀出的督察抓住,轻则警告处分,重则脱下身上的虎皮(警服),谁也不敢往枪口上撞。所以,就只开出了两辆小车。说是只能挤一下了,结果还是不好坐,副处长方犁提出要开自己老婆的车去,但是戴名世说算了,要余致力打车过去。余致力应了声好,他本来已经挤进了一辆车的最里面,只得又好不容易地挤了出来。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根本就打不到出租车。公安厅门口站着好几个打车的人,有人把手都要摇骨折了,还是不见一辆车停下来。余致力就决定去坐公交车,在公交车站等了几分钟,也不对头,等车的人越来越多,根本就不见公交车的影子,看来是堵车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最后余致力决定徒步前进。春秋食府在星星广场那边,离公安厅有六七里路,如果他跑步前进的话,是完全能够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