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你织布，即使你在器织机和亚麻之间磨蹭数年。
但他决不忍许你从织品上扯下一寸布来。
彼拉多[101]之妻与罗马妇人谈话
丫头们陪着我在耶路撒冷城外的林间小路上散步时，我看见几位男女围着耶稣坐着。
耶稣正给他们讲道，用的是我一知半解的语言。
但是，人在辨别光柱或水晶山时，是不需要语言的，心能领会耳朵所听不到、口舌所讲不出的无声言语。
他正在向碰伴们谈论爱和力量。
我已经意会到他在谈爱，因为他的声音里有乐曲。
我意会到他在论力量，因为有的手势里有千军万马。他温文而雅，即使我的丈夫讲起话来也不具有他的威力。
当他看见我走过他面前时，他一时中断了讲道，温情地望着我。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相信自己在经过一位伟大灵魂的身边。
自那天起，每当我远避男男女女独处幽居时，耶稣的形象便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睛寻觅我的灵魂，直到我双眼合上，他的声音便开始监护我夜下的寂静。
我永远地被他吸引住了；我在自己的痛苦中找到了宽舒，在哭泣里觅到了自由。
亲爱的朋友，你压根儿没看见过那位男子，你将永远看不到他了。
他走到我们意识不到的地方去了，但他现在又是所有男子中离我最近的一位。
耶路撒冷城外一男子
谈犹大[102]
那是在礼拜五，逾越节的前夕，犹大来到我家，用劲儿敲击我的门。
他进了门，我一瞧他，发现他面呈灰土色，两手颤抖如同风中的枯枝，斗篷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河中上来。
那是个狂风暴雨的黄昏。
他望着我；他的两只眼好像两个黑窟窿，眼里布满血丝。
他说：“我已把拿撒勒的耶稣交给了他的敌人和我的敌人。”
他蜷曲着双手，说：“耶稣声称他要征服他的所有敌人，还要征服他的民族的敌人。我相信了他，跟从了他。”
“当初，他号召我们跟随他，答应我们建立一个幅员辽阔的强大王国，我们深信不疑，一心讨好他，以求在他的宫廷里谋个尊位。”
“我们亲眼看到许多位小国君王，他们同我们打交道，就像我们同这些罗马人打交道一样。”
耶稣关于他的王国谈了很多。我猜想耶稣会选我做他的战车队队长和他的战士们的将领。我自愿跟从了他。
“但是，我发觉耶稣所寻求的，既非一个王国，又不想把我们从罗马人统治下解放出来。”
“他的王国只不过是心的王国。我听他谈到爱、行善和宽恕，妇女们站在路旁兴高采烈地聆听他讲道。然而我的心却变得辛酸，不为之所动。”
“突然之间，在我看来，好像那未来的犹太国王变成了一个吹笛子的人，只是为了安慰流浪汉和漂泊者而已。”
“我曾经像我的民族的其他人一样爱戴他。我曾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摆脱外国人加在我们身上的枷锁的希望。但是，当他不肯说一句话或动一动手将我们从那种桎梏下解救出来，进而要我们把恺撒的东西全归还恺撒时，我心中充满绝望，希望完全破灭了。于是我说：‘这个抹杀了我的希望的人，理当被杀死。因为我的期待和希望比任何人的生命都可贵。’”
这时，犹大把牙咬得咯咯响，然后低下头去。当他重新开口时，说道：“我已把他交出去了，他今天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但是，当他死在十字架时，却死得像国王，他像舍己救人那样死在了暴风中；他就像永生的伟大人物，虽然身裹敛衣，被墓石遮盖着。”
“耶稣死时，依旧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他的心中充满忧伤，就连我这个出卖他的人，心中也有感难过。”
我说：“犹大，你犯下了一个大错！”
犹大回答道：“但他死得像国王，却为什么不活得像国王呢？”
我又说：“你犯下了一个大过！”
他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纹丝不动，好像一块石头。
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次又一次地说：“你犯下了一个大罪！”
犹大只言未吐，默不作声，如同大地。
过了一会儿，犹大站起来，把脸转向我，仿佛他比原来更高大。当他开口说哈时，声音就像破水罐子。
他说：“我心里想的不是犯罪。今夜我要去寻觅他的的王国。我将站在耶稣面前，求他宽恕。他死得像国王，我死得想罪犯。但是，我内心明白，他会宽恕我。”
说罢这些话，他把湿漉漉的斗篷披在身上。他又说：“即使我的到来给你添了麻烦，但今夜来你这里，我是做对了。你也能够宽恕我吗？请对你的子孙说，加略人犹大把拿撒勒的耶稣交给了他的敌人，因为他认为耶稣是自己的民族的敌人。你还要对他们说，犹大在他大错铸成的同一天，他跟随那位国王直到御座的台阶上，将自己的灵魂交出去，以便接受惩罚。”
“我要对那位国王说，我的血殷切地期望洒在草地上，我那瘫痪的精神祈祷得到解救。”
犹大头靠着墙，大声喊道：“主啊，任何人在死神的手指触摸他的双唇之前，都不会小声呼喊你的威名，你为何用无光之火灼烧我呢？”
“你为什么给加利利人对未知土地的渴望，却让我背上离不开家眷和家庭的思念负担呢？这个手浸血中的犹大，究竟是个什么人？”
“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把他抛得远远的，就像丢掉破衣裳和烂马具那样吧！”
“帮我一把，让我今夜就行动吧！”
“让我再次站在那堵墙外。”
“这种没有翅膀的自由使我感到厌恶。我宁愿坐在更大的监牢里。”
“我多么希望我的眼泪流入苦海。”
“主啊，我宁愿做一个受你怜悯的人，也不愿做一个叩自己心扉的人。”
犹大说着，转身拉开大门，投身到了暴风雨之中。
三天后，我去访问耶路撒冷，听到了发生的种种事情。我还听说犹大已从高山顶上跳悬崖自杀身亡。
从那天起，我沉思良久，终于理解了犹大。他那像漂浮在被罗马人奴役的国度上薄雾一样的小生命已告完结，而那位伟大先知正在升高。
这是一个渴望自当国王的王国的人。
那是一个渴望每个人都当国王的王国的人。
被称作“疯子”的希腊牧羊老人萨基斯
谈耶稣与潘[103]
一次梦中，我梦见耶稣和牧羊神潘一起坐在林中，相互笑谈着。小溪在他俩附近流淌。耶稣笑得更开心，之后谈了许久。
牧羊神谈到大地及其秘密，谈到他的长着蹄子的兄弟及长着长角的姊妹，还谈到梦。之后，他谈到树根及周围的根须，还谈及苏酥、上升、和着夏令歌唱的树的汁液。
耶稣则谈到林中的嫩芽、花儿和果实，还谈到尚待来临季节里发育的种子。
他谈到空中的的飞鸟，在高天歌唱。
他还讲到神在沙漠中牧放的白牧鹿。
牧羊神为新神的谈话而兴高采烈，因之鼻孔不住地扇动张合。
就在同一梦中，我梦见牧羊神潘和耶稣坐在浓荫下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牧羊神拿起排箫，开始吹奏给耶稣听，但见万木随声晃动，羊齿植物摇摆，使我感到一阵恐惧。
耶稣说：“好兄弟，你的箫声中既有林中溪水流淌，又有崇山峻岭悬崖。”牧羊神把排箫递给耶稣，说：“现在轮到你吹奏一曲了。”
耶稣说：“吹奏排箫是我的嘴力不能及的。看哪，我的笛子在这里。”
耶稣拿起笛子，开始吹奏。
我从他的笛声中听到雨打树叶，山间溪水潺潺，高山顶雪片纷纷飞落。
我的心跳曾因气急而一度失常，又因气平而恢复了常态。我那昨日的浪花全都集聚在我的岸边，我再一次变成了牧羊人萨基斯，而耶稣的笛子周围变成了无数牧羊人召唤数不清的羊群牧归的笛声了。
这时，牧羊神对耶稣说：“你青春少年，较之我久经风霜距笛子更近。”
“在此许久之前，我在自己的静默中，曾听到你的歌声和细语者呼唤你的名字的低声。”
“你的名字里有一种甜美的声响，必将与树汁一道上升到枝条，与蹄声一起奔跑在山间。”
“你的名字在我并不感到陌生，尽管家父并没有用此名呼唤我。正是你的笛声把这个名字重新送入我的记忆之中。”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吹奏我们的排箫吧！”
二人一起合奏起来。
闻听二人合奏乐声，天摇地动，世界生物为之震惊。
我亲耳听到，百兽闻之而咆哮，林间发出饥饿的叫声。我听到人们孤独时的呐喊；我听到那些渴望知所不知人们的殷切呼唤。
我听到女人们思念情人的急促呼吸。我听到猎人奋力追赶猎物的气喘吁吁。
后来，乐声渐次平缓，只听高天与大地一道合唱。
这都是我在梦境里看到和听到的。
祭司长亚那[104]
谈暴徒耶稣
他是一个暴徒。拦路抢劫者，惯于自吹自擂，以花言巧语惑众。只有那些心地肮脏和剥夺他人继承权的人才相信他，因此，他就不得不走上腐败堕落者和污染亵渎者的道路。
他拿我们和我们的法律开玩笑，嘲弄我们的地位和尊严。他甚而说他要毁坏神殿、亵渎圣地。他没有羞耻，因此他只能遭到可耻的死。
他是加利利人，那是非犹太人的土地。他是来自北方的一个异乡人；在那里，希腊的安东尼斯和腓尼基的阿什塔特，依然居于以色列人及以色列神之上。
他谈及我们先知们的训言时，便结结巴巴，而使用卑贱者和下流之辈的语言时，他声音很高，震耳欲聋。
我除了判他死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呢？
莫非我不是圣殿的卫士？难道我不是法律的维护者？我能够背对着他，心平气和地说：
“他是个疯子，神智不清，就让他把呓语吐完吧！凡疯癫狂妄、鬼魂俯身者，都将在以色列的道路上销声匿迹，被人遗忘”吗？
当他把我们称为骗子、伪君子、狼豺、毒蛇和蛇子蛇孙时，我能够捂上耳朵、装聋作哑吗？
我不能充耳不闻。因为他并不是疯子，而是一个沉着镇静的人，他神清智明。故意抬高声音，指责我们所有的人，向我们大家挑战。
因此，我决定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也是对他这一类人的警告。
我自知因此会受人责备，甚而遭到犹太公会长老们的指责。我过去和现在仍然坚持这一点；与其让一个人把众平民引入歧途，不如让这个人为众平民而死去。
上帝许给的地方曾遭到外敌入侵，我不希望再看到它遭圣约的敌人征服。
我们不允许来自可诅咒的北方人进入我们的至圣之所，也不允许他的影子投在圣约匮上。
马利亚的女邻居
一曲哀歌
耶稣殉难后的第四十天，马利亚的女邻居们来到马利亚家里表示慰藉，献唱哀歌。其中一女邻居唱道：
你去了哪里，我的春天，你去了哪里？
你的芳香升入了哪芳天际？
你将在哪块田中漫步？
你将向哪重天抬头诉说你的心理？
这里的山谷行将荒芜，
我们的土地只有干旱光秃，
一切翠绿都将被太阳晒得焦枯。
果园里产生的将是酸苹果，
这里葡萄的味道也将变苦。
我们渴望喝到你的甘醇，
我的鼻子期待闻到你的芬芳。
我们的报春花，你去了何方？
莫非你不再回返？
难道你的茉莉花不会从新来访？
你的樱花草不再簇拥在我们的路旁，
以便告诉我们：
我们也有根深入大地之中，
我们那不住气息永远升向天空？
你去了哪里，耶稣，你去了哪里？
我的邻居马利亚的儿子，
我的儿子的忠实伙伴，
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们的早春，你去了哪里？
你到了哪块田地？
你可会再回到我们身旁？
你可会驾驭爱的高潮，
到我们荒芜梦岸探访？
旅馆胖老板阿哈兹
谈逾越节前夕的晚餐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拿撒勒人耶稣的情景。礼拜四的中午，犹大来到我这里，要我为耶稣及其同伴们准备晚餐。
犹大给了我两块银圆，并且说：“去买这餐饭需要的全部东西吧！”
犹大转身走后，我的妻子对我说：“这确实是件体面的事。”因为耶稣已成了先知，而且显现出许多奇迹。
黄昏时分，耶稣及其朋伴们来了，在楼上的厅里围着餐桌坐了下来，厅中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去年和前年，他们也都来过，但当时他们人人欢天喜地，一起进餐饮酒，唱着我们的古老歌谣，耶稣与他们一直谈到半夜。之后，他们让耶稣独自留在楼上厅里，他们到另外一些房间睡觉去了；因为耶稣喜欢在后半夜独自呆着。
耶稣一直醒着，我躺在床上，不时地听到他的踱步声。
然而这最后一次，耶稣及其伙伴们都不尽兴。
我的妻子备下加利利湖的鱼、豪兰[105]的野鸭、鸡肉米饭和石榴子，我还给他们送去一桶柏木酒。
我觉得他们喜欢独处，于是离开了他们。他们在那里一直呆到夜幕降临，方才从楼上下来，但是耶稣在楼梯脚边停留了一会儿。他瞧着我和我的妻子，用手抚摩着我的女儿的头，说：“祝你们晚安。我们还要回楼上去；不过，现在时间尚早，我们还不想离开这里。我们在这里一直要等到红日东升。”
“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回来，吃点儿面饼，喝点儿酒。你和你的妻子热情、慷慨款待我们，我们回到家中，坐在餐桌上时会想起你来的。”
我说：“先生，能为你们效劳，这是我们的光荣。你们光临我的旅馆，使得其它旅馆的老板都在嫉妒我。我在市场上自豪地向他们微笑，有时还向他们做个鬼脸哩。”
他说：“所有旅馆的老板都应该以为顾客效力感到自豪。因为面饼和葡萄酒的提供者，是收割麦子并把麦子送到打麦场上去的人的兄弟，也是榨葡萄汁的兄弟。你们都是重情义的人。就连那些囊中空空、又饥又渴的人，你们也会慷慨款待的。”
他转过脸去，面对着掌管众同伴钱袋的加略人犹大，说：“给我两个舍克尔[106]。”
犹大递给他两个舍克尔，并且说：“这是钱袋里的最后两个舍克尔。”
耶稣望着犹大，说：“很快，很快，你的钱袋里就要装满银币了。”
耶稣把两个银币递到我的手里，说：“你去用这两块钱给你女儿买条绸腰带，嘱咐她在逾越节那天束在腰里，以便纪念我。”
之后，他再次望望我女儿的面孔，弯下腰去，吻了吻她的前额，然后说：“祝你们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