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剪相思铺路,抵达彼此心间——《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①,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②。
陟彼崔嵬③,我马虺隤④。我姑酌彼金罍⑤,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⑥。我姑酌彼兕觥⑦,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⑧,我马瘏矣⑨,我仆痡矣⑩,云何吁矣。
【注释】
①采采:一说采摘;一说形容野草茂盛之状。卷耳:一种野菜,今名苍耳。
②寘(zhì):同“置”,放下。周行:大路。
③陟(zhì):登高。崔嵬(wéi):高而不平的土石山。
④虺隤(huǐ tuí):疲惫无力的样子。
⑤罍(léi):像酒坛一样大肚小口的盛酒器皿。金罍是指青铜的盛酒器。
⑥玄黄:形容马腿脚疲软之病。
⑦兕觥(sì gōng):一种饮酒器,形状像伏着的犀牛。
⑧砠(jū):山中陡峭、有阻碍的地方。
⑨瘏(tú):马因疲病而无法前行。
⑩痡(pū):人过度疲惫、无法走路的样子。
【赏析】
唐人王维在春天里写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诗句,也许是因为春天最适合思念。珠圆玉滑的红豆,是情人的牵挂与思念,希望我心爱的你多多采撷,随身携带,仿佛我就在你身旁。明知从此以后山高水长,归来无期;明知相思于事无补,等待徒劳,却依然殷殷不舍,频频告白。
古人的相思,着实让人感佩。心有灵犀一点通,当你思念我的时候,请相信我也在思念着你。《周南·卷耳》中的男女主人公就是怀着这样的心境吧。
三千年前的某个春日,一个神情忧伤的美丽女子正在采摘卷耳,山野之间卷耳茂盛,她已经采了很久,可她那筐中的卷耳仍旧稀稀落落,如同她零落的心事。丈夫被一纸征役书调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戍守,刚刚离去,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她又有什么心情去采摘野菜呢?
卷耳也如同《诗经》中提到的其它千千万万种植物一样,本来普通到在山间田头随处可见,只是因为诗人含情脉脉的表述成为有情之物——卷耳漫山遍野,相思也不断蔓延无边。眼下还有什么重要的?剩下的只有思念了。
当女子被如潮水般的思念淹没时,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也在想着她。他艰难地走在征途古道上,仆夫病倒,马儿也将要倒下,男子只好姑且喝尽杯中之酒,来消解难耐的思念。采着卷耳的女子和走在途中的男子,他们虽然相隔千里,但相同的爱与相思,让彼此的心变得很近、很近。只要裁剪相思铺路,便能抵达彼此。
有时,爱情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只因为隔着一层薄膜。要是两人真是相亲相爱,纵然相隔万里,也依然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时空的界限也会在这对痴情男女的执著面前消失无踪。
看不见你脚下土地,也要看见你心上晴空——《召南·草虫》
喓喓草虫①,趯趯阜螽②。未见君子,忧心忡忡③。
亦既见止④,亦既觏止⑤,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⑥,言采其蕨⑦。未见君子,忧心惙惙⑧。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⑨。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注释】
①喓喓(yāo):虫鸣声。草虫:蝈蝈。
②趯趯(tì):昆虫跳跃之状。阜螽(zhōng):蚱蜢。
③忡忡(chōnɡ):心跳。
④止:之。一说语助词。
⑤觏(ɡòu):遇合。
⑥陟(zhì):升;登。
⑦蕨(jué):蕨菜,嫩叶可食用。
⑧惙惙(chuò):愁苦的样子。
⑨说(yuè):通“悦”。
【赏析】
旧说坚持认为这首《召南·草虫》是“托男女情以写君臣念说”,也许在儒家大圣看来,女子惦念夫君,这种思念之情写得再漂亮再深入人心,也上不了台面,他们心中的情怀只有一种——臣子对君王的忠诚与怀念。其实,若将它看作一首女人思念在外丈夫的诗,读起来感觉会单纯明丽许多。
草丛里的蝈蝈不停鸣叫,不时还会有几只蚱蜢蹦过,没有见到那个我想见的人,我怎么不忧心忡忡呢?要是我真的能够见到他,我的心才会平静下来。登上高高的南山来采摘蕨菜,见不到那个我想见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愁又烦无处宣泄。要是我真的能够见到他,我的思念才会稍停片刻。登上高高的南山来采摘薇菜,见不到那个我想见的人,心里如此地悲伤。要是我真的能够见到他,我灼伤一般的心才能舒畅。
思念一旦被明白地表示出来,便是一根看不见的导火线,引发一系列的后续情绪,在岁月的轮回里,那么多不经意动作、手势、片段,都是因为思念,内心的烦躁、不安、恐惧、担心,亦是因为思念。
秋天本来就是一个伤感的季节,虫子消溺、草木枯萎,寒冬将至,最易引起思家和思归的情绪,《草虫》里的女子,便是在草虫鸣跳的秋季氛围中,任思念无边蔓延:远行的人啊,你在远方是否能将我想起?帘卷秋风,人比黄花瘦。你看见身边凋零的花朵了吗?那也是我憔悴的容颜。
周围的热闹与她无关,她的心里是哀伤的,眼里是灰暗的,只有她思念的那个君子,才是她全部的热闹和风景。我要见到你……只能是见到你……除了见到你……“见到你”成为女子唯一的救赎之路。地域上的距离是那样遥远,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登高远望,目光即使抵达不了他脚下的土地,也要抵达他头顶的那一方晴空。
想念时,恨时光痛楚漫长——《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①,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②,一日不见,如三秋兮③。
彼采艾兮④!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注释】
①葛:一种蔓生植物。
②萧:即香蒿,有香气,古时用于祭祀。
③三秋:三季,九个月。
④艾:菊科植物。
【赏析】
李商隐当初写下那句痛彻心扉的“一寸相思一寸灰”时,内心或许只余灰败绝望。若把相思之苦灌注于岁月的沧海桑田,那么,只需细细描摹相思的形状,便如同历尽了时光的凋残与生命的风化。
所以柳永才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非要缠绵悱恻至此,方能道出相思在生命里留下的千疮百孔;所以李煜才说“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婉转悲愁,竟是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相思的悲哀渗透了生命,如那一江永远也流不到尽头的春水,裹挟了此生悲欢,泥沙俱下,再不能回头。
对于热恋的情人而言,分离从来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相思也从来都是时光的倒刺,勾连心肠。只是比起唐诗宋词里哀婉诗意的表达,《诗经》里的离愁思绪,要更干净清新一些。《采葛》里的思念,便是一径的朴素直白,丝毫不绕弯子:她采葛去了啊,一天不见,就像三个月啊!
他不说自己是如何为对方相思成灾,亦不去想象对方如何思念自己,更不去思量这份恋慕和想念于彼此的全部意义,他只是近乎笨拙地倾诉当下的心情:一日的孤独,好似三个月那样漫长,就算四季早已变更,岁月也已更迭,我也仍旧寄身在没有你的时光之中,尝尽想念的落寞与苦楚。
原来在相爱的人心里,就连最公平的时间也是偏心的,它赐予相爱的人短暂的快乐,却赐给分离的人漫长的痛楚。想念越深,分离的时光越是痛楚漫长,难耐难熬。或许是爱得太过浓烈,才惹得如今思念难息,往日寻常度过的时日,此时都带了尖刺,仿佛定要将他刺痛,才证明得了此番深情。
不盼重聚,只盼温饱平安——《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①,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②?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③。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注释】
①埘(shí):在墙壁上挖洞做成的鸡舍。
②佸(huó):会。
③括:至。
【赏析】
最真切的情感,往往不是声嘶力竭的一唱三叹,也不必用哀婉多情的字眼堆砌悲喜,它只是浅浅淡淡地埋在了生活里。
这首诗涉及战争,而不至于战争,只写女子在家挂念服役的丈夫,深深的忧思在行文中铺展开来。她对丈夫的思念,时时处处皆是。一切都是淡淡的,如最好的茶,总避开了过度的苦涩。
彼时的丈夫不是自己的,更是国家的,而她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于是想念终归只能是想念,大不过生活,更越不过生命的沧海。所以我们只看到她在黄昏的炊烟里,沐浴满身夕照,淡然而平常地做着赶鸡回圈的琐事,然后抬眼看着远处山坡上缓缓归家的牛羊,想起遥远的丈夫,不知正在多远的远方,是否温饱平安。
多少人把相思熬成伤口,心心念念只盼一场相聚的惊喜。这个安静妇人的思念,却是一清如水,不见半点怨尤私心,仿佛这种相见不得见的伤痛,并未无休无止穿过整个岁月,而只是隐隐约约,若即若离,在每一个日夕月落的片刻浮现、湮灭,如同生活本该有的起落。
在安稳静好的寻常生活里,她偶尔也会想,这次服役何时是个尽头,丈夫何日能归,她也会问自己,如何才能不去想念。然而最终所有的情思不过化作一句“苟无饥渴”,既然这场相思的局无从解开,那就只盼他在外面不要忍受饥渴吧。
这种淳朴的想法,便如林庚所言:“诗穷而后工,悲以取胜,历来往往如此。于是眼前纵有可喜的情致,岂不也被眼泪冲走了吗?而这首诗却说:‘君子于役,苟无饥渴?’这才是真正的挂念,而此外便什么也不说。”是如此干净的情致。
只要他过得好,她就安心了。不是悲情的哭诉,也不是难捱的千转百回,从头至尾,淡到极致,如万里晴空,其中深情却醇厚似一尊酒,在生活里静静散发香洌气息。
如若你在,才是我的天下——《郑风·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①,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迋女②。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
【注释】
①鲜(xiǎn):缺少。
②迋(kuánɡ):“诳”之借用,欺骗。
【赏析】
有些人的想念,是眉间心口的一颗朱砂痣,无论怎样逃避也终在眼前,鲜明刺目得令人疲倦;有些人的想念,却是飘渺水岸边的一抹晨雾,时远时近,教人触不到摸不着,以为它要消逝了,触景伤情时它却仍在那里。
还有一些人的想念,是沉重灰暗的现实:你若不在,我便无力持家;你若不在,我便活得艰辛孤苦;你若不在,我便是一株风中的弱柳,任流言劈打,任蜚语侵害,连自身名誉的清白都无法保住。
读这首《郑风·扬之水》,一样是妻子对在外征战或经商的丈夫的思念,却不曾读出感人的情味,只有一种女子失去依傍的焦急和哀伤,弥漫在字里行间:
激扬的流水哟,不能漂走成捆的荆条。我娘家缺少兄弟来撑腰,只有我和你相依相靠。不要信别人的闲话,别人骗你总有花招。
激扬的流水哟,不能漂走成捆的木柴。我娘家缺少兄弟来关怀,只有我二人相依相爱。不要信别人的闲话,别人实在不可信赖。
妻子如此真诚地向远方的丈夫倾诉,她害怕丈夫误会她,焦急又不假思索地解释,语言似乎没有来得及理顺和整理,就心急如焚地说了出来。原本丈夫远行,她的天就塌了一半,如今除了日夜思念,还要担心丈夫听信了流言,对自己的忠贞生疑。对古时的女子而言,丈夫便是天下。若丈夫听了别人的闲话,从此疏远了她,不再回家,那她的生活就真正是万劫难复了。
结婚一年薄如纸,结婚五十载禁火炼。不论是纸婚还是金婚,维系婚姻之间最重要的因素就是信任,信任是一根纽带,始终牵着两个人的心。男子虽然身在远方,然而不管距离有多远,只要夫妻彼此信任,将那些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当做微乎其微的尘土,两人之间遥远的便仅仅是距离,而不是心。
抬头看见清月是你,低头看见树影是你——《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①,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②?
青青子佩③,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④,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注释】
①衿:襟,衣领。
②嗣音:传音讯。
③佩:这里指系佩玉的绶带。
④挑、达:走来走去的样子。
【赏析】
如果说思念也有颜色,那一定是青色了。红色太热烈,粉色太过轻浮,柳色太易牵扯出离别之殇,墨色又嫌沉闷,惟有青色,优雅高贵,清新可喜。若是浅的思念,青色便是眼前心头一抹葱翠的底色,并不张扬,却已诉尽相逢的祈盼;若是深的思念,青色就是时光尽头一方古朴沉静的天地,慢慢地将情意化入生命的轮回。
女子站在城头,看见意中人穿青领之衣,佩青色之玉,从人群里翩翩走来,那样年轻美好,好似生命初绽的欣然——只可惜,一切尚是想象,心中的“青青子衿”还未到来,她还在焦灼地等待,等待在黄昏的余晖中,新月的清辉下,逢着他喜悦的身影。
等待太久时,思念就变得悠长。“悠悠我心”,“悠悠我思”,好似一番痴情的剖白,只盼他能听见;长相思的苦楚,只盼他来抚平。可是他到底没有来,女子于是生出了怨言:“纵然我不曾去找你,难道你从此断音信?纵然我不曾去找你,难道你不能自己来?”
虽是怨言,也是因爱而生,因思念而起,否则她何至于发出“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深情痴叹。一往情深深几许,自古以来女子就是深秋寂寞人,为何女子要怨,想来也是因为那痴情的男子迟迟不肯交付真情。
只是,联想起“青青子衿”的可喜景致,便知女子的思慕之心终究还是清澈的。诗人余光中在《在雨中》说:“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永恒,刹那/刹那,永恒/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子衿》中的女子也是这样思慕、等待、张望:你来不来都一样,尽管我着急,我生怨,但心始终向着你。一切美好事物,皆是以刹那会永恒,若我抬头看见清月是你,低头看见树影是你,又何须为了些许等待的煎熬,抹去思念中那一片喜悦的青色呢。
月亮代表我的心——《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①,舒窈纠兮②。劳心悄兮③!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④,舒懮受兮。劳心慅兮⑤!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⑥,舒夭绍兮。劳心惨兮⑦!
【注释】
①佼(jiāo):同“姣”,美好。僚:同“嫽”,娇美。
②窈纠:与二、三章的“懮(yǒu)受”、“夭绍”,皆形容女子行走时体态的曲线美。
③悄:忧愁状。
④懰(lǐu):妩媚。
⑤慅(sāo):心神不宁。
⑥燎:漂亮。
⑦惨:当为“懆(cǎo)”,焦躁貌。
【赏析】
月下的迷离,相思的惆怅,这一无数次出现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追根溯源,便是从《月出》开始。
一位优雅而多情的诗人,心有所属,时刻不能忘怀,因而夜不能寐。他为排遣相思,披衣下床,步入小院中央,盘桓徘徊良久。月光如洗,澄澈无瑕,叫人心归纯净。
朦胧间,月光照耀下,如琼如玉的远处居然出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她体态匀称,身姿绰约,飘飘欲仙,不似凡俗。诗人举步靠近,想要一靠芳泽,但幻影如雾,渐渐消散,他方知自己思念之切,几近成痴,于是写下这篇珍作。
自古月光就是美好的象征,人们用它来代表美好的人物、事物、时刻、场景、愿望等,甚至为其编造出美好的神话故事,其皎洁、清明、澄澈,让无数的人心生向往。诗人写恋慕的女子,便将她置于月光之下,她的面容、身姿、体态在月光下慢慢展现,构织出一幅别样的美景:月光朦胧下,一个线条优美的女子在缓缓起步,几分神秘,几分忧愁,月白和白衣共舞,清辉和素颜映衬,让人无限动容。
只可惜,愈赞美其美好,就愈是阻碍了自己表白的可能,女子愈姣美,诗人愈觉得难以攀比,这种由对照下产生的自卑,形成了严重的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感,因而令他变得心神不安、焦虑愁苦、烦闷异常。
清代张潮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又说:“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月下美人”这一意象,在中国古典审美中,逐渐成为了经典,而《月出》一诗,可谓这一经典的鼻祖,它使得《诗经》中的月亮,从一开始,就染上了相思的色彩。
思念分分秒秒,唯君不知——《陈风·泽陂》
彼泽之陂①,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蕑②。有美一人,硕大且卷③。寤寐无为,中心悁悁④。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⑤。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注释】
①泽陂(bēi):池塘堤岸。
②蕑(jiān):兰草。
③卷(quán):鬓发很美。
④悁(yuān)悁:忧伤愁闷的样子。
⑤菡萏(hàn dàn):莲花。
【赏析】
彼时,你我相见于池塘的堤岸,那里长满了香蒲、兰草、莲花,似我们缤纷烂漫的爱情,施施然盛放。此时,池塘堤岸上花草依旧繁茂,身畔之人,却已不在。
草木到底是无情,不理人事更迭,兀自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此情此景,让人想起唐人崔护那首著名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当年桃花纷染,似雪飘零,而佳人风韵袭人,眉目如画。而今桃花依旧,玉人却不知芳踪何处。世间最伤情之事,或许不是聚散别离,而是物是人非、故人难觅的痛楚。
所有的爱情,都有一个从甜蜜甚欢到愁肠百结的过程,来得越是热烈,纠结得也越激烈。 等到把红豆熬成了缠绵的伤口,便再无复原之日,一边是“而今才道当时错,心虚凄迷”,一边却是“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又道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甘心沉沦,此生别世。
之于女子,情场是一个无法逃脱的汪洋,身处其中只能左摇右摆。在那个大丈夫志在四方,而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代,他是无法固定的温柔,她心中的爱情,再炽热也等不到天长地久。
波光潋滟的池水,呼唤着生命的旺盛发展。女子目睹此景,感由心生,自然而然便想起了思恋的男子。在女子心中,男子的一切都是高大而完美的。“硕大且卷”、“硕大且俨”,这样的男子,具备一切值得爱的条件。女子甘愿在这份思念中,睡不安稳,坐不安稳,流泪伤心,希冀等待。
不绝的思念悠悠绵绵,像春天的柳树枝头的雾纱,弥漫整个季节。太多的心事,想说给男子听,见不到男子,女子会把一秒当成一天的印记。她思念分分秒秒,日子难捱,唯君不知。
若抽去思念,我便一无所有——《小雅·采绿》
终朝采绿①,不盈一匊②。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③。五日为期,六日不詹④。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⑤。之子于钓,言纶之绳。
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⑥。
【注释】
①绿:通“菉”,草名,即荩草。
②匊(jū):同“掬”,两手合捧。
③襜(chān):围裙。
④詹:至。
⑤韔(chànɡ):弓袋,此处用作动词。
⑥观:多。
【赏析】
田野里洒满阳光,细数点点滴滴,美不胜收。这样的景致总让人有种返璞的冲动,偶尔退回到那个被自然包围的年代,经历一场带有芳草气息的爱情,终胜过灯红酒绿的迷乱。我们走得慢一些,该有多好。
妙龄的女子带着出自自己之手的精致围裙,俯下身去,又时而仰起身来,俯仰之间流淌着淡淡的哀愁。黄昏将至,采的染草还没将围裙装满。也许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采摘方式:身在田野,心在别处。思念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在你不觉间,已经深陷其中,醒来时暗自后悔。然而下一次仍是如此,改不掉,也不想改。
时时念着他,怎么也锁不住心。不曾分别,已问归期;别来几日,荒废梳洗。开始计算他什么时间归来,想象自己一定要像朵洁白的花儿那样洁雅地出现在他面前。
按时日计算,五天后他本该归来的,怎么到了第六天,还不见朝思慕想的身影。其实,怎是害怕忍受这相思之苦,只是想每天都能看到他,确保他过得幸福。女子对爱的付出,其心其情让最华丽的誓言也暗淡无色。这样痴情的一个女子如若被抽去了思念,也许再别无他物。
面对太浓烈的思念,她只有不厌其烦地幻想与他相见时的场面来聊以自慰:
郎啊,如若他日归来,我们再也不分开,可否?你去打猎,我就跟着你,为你收弓;你若去钓鱼,我就跟着你理丝线。我们要如影随形,永不分离。
她仿佛看到了他们在一起钓鱼的情景,将想象再加一层。你钓上鱼来了,是白鲢和鳊鱼,我一辈子看都看不够。小夫妻恩爱的场景,让人感到温暖。她在看他钓的鱼,更是在看他,百看不厌。
“思君令人老”,霎时她又回到现实中来,他和她仍是天各一方。那挂在眼角的微笑,渐渐散去,又添一抹新愁。
恨相思,莫相思,只管相思——《齐风·甫田》
无田甫田①,维莠骄骄②。无思远人,劳心忉忉③。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④。总角丱兮⑤。未几见兮,突而弁兮⑥。
【注释】
①无田(diàn)甫田(tián):不要耕种大田。
②莠(yǒu):狗尾草。骄骄:犹“乔乔”,高大貌。
③忉忉(dāo):心有所失的样子,与第三章“怛(dá)怛”同义。
④婉、娈:小孩漂亮、可爱、惹人怜爱的样子。
⑤总角:古代男孩将头发梳成两个髻,称之为“总角”。丱(ɡuàn):形容总角翘起之状。
⑥弁(biàn):成人的帽子。
【赏析】
在从不曾老去的岁月里,每个人都在渐渐老去。想念,不仅仅是一个天涯的距离,更是在遥远苍茫的时光尽头,彼此相望,无可触及。
此生再不能相见,这并非相思最绝望的终点。一朝分离,服从了命运的不由分说,然后各自独力承担起生活的重负,在漫长痛苦的孤独想念中熬白了双鬓,这才是相思最伤情之处。最终的结局是见或不见,都不重要了,不见或许更好,见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只怕是更大的伤痛。
所以《甫田》里的农妇劝自己“无思远人”,也是为了稍解相思之痛。这位辛劳的农妇坚毅自立,在丈夫离开以后,她独自开垦了很多的荒地,努力支撑着家用。但她也只是勉力坚持,在承受不住时,她这样劝自己:“不要再开垦农田了,这么多的荒草,你真的支撑不住,就此停下吧;不要再思念他了,他走得这么远,归期渺渺,只能让你更加担忧,更加劳心。”
相思不老,人却会老。绵长无尽的相思,剥蚀了她的青春容颜,凋尽了她最美的芳华。她等待了那么久,久到他们的孩子都从幼儿长成了大人,若他此时归来,只怕会深恨时光流逝的无情,让他连孩子的成长都无从见证。
有人说,此诗中这女子,在劝说我们“无思远人”时,她定是从思念远人中吃尽了苦头,她定是比我们任何人都思得苦、思得深、思得痴、思得执著与坚定。若她当真能放下思念,也不至于反复地劝说自己“无思远人”。正因为做不到,她才恨苦了相思,直劝自己莫要再相思。然而,最终她全部的身心也仍被相思俘获,所有的时日都浸淫在孤独无依的苦楚里,拼尽全力也止不住这一腔盼归的殷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