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府夜宴歌舞升平,骆四姑娘骆氏安萍的紫云楼中烛火在花鏁上映出一双人影儿来。“娘,三哥哥今夜不晓得能不能引得七皇子注目。”一位身量微丰,杏眼儿桃腮,翘鼻薄唇的年轻女子蹙了眉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
“哎呀!娘的娇娇亲乖乖呦,指望着你三哥哥得了七皇子的青眼,再拐弯抹角把皇子的眼神儿引到你这儿,那可不是要从长江头绕到了长江尾么?怕是咱们的小安萍都白了一头青丝,还没见着七皇子的衣角呢。”那说话的妩媚妇人,可不正是贵姨娘冯氏么,她伸了一个指头,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拿着帕子掩口吃吃地笑起来。
“娘!”被说中了心思的骆四姑娘扭捏着起身依偎进冯氏的怀中,“娘,府中的人都说三姐姐凤姿天成,犹若旷世仙姝误堕人间,女儿怎么就瞧着她那张标致的脸面下头全都是嫡母那股子通身的刻板酸腐神气,可惜了她那副好皮囊,一辈子端着个假道学的空架子。”骆四姑娘说着,不由得撇了撇嘴。
冯氏贵姨娘听见女儿提起来骆三姑娘,眼睛里头闪过了一丝恨意,待听女儿对自己这个嫡出的长姐甚是不屑,心里头又畅快至极。“什么旷世仙姝?也不过就是个凶蛮刁钻的毛丫头罢了!依仗着会涂抹两笔画儿,又会变着法儿地搜罗些个奇淫巧计哄着老夫人欢喜,还有那么个半死不活的娘占了别人的嫡妻之位,她们娘儿几个才能在咱们家横行无忌。”话说到此处,犹自愤愤,忍不住就照着地上啐了一口。
“娘莫要生她们的闲气。仙姝不仙姝的原也不打紧。二姐姐生得比照着女儿还少了三分颜色,如今也是京中谢氏家族的嫡长媳妇了,这人呀,争气,争气,却怎么也争不过命去,父亲大人熬了这十数年才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巡道,二姐夫年纪轻轻就已是正三品,连二姐夫嫡亲的弟弟才一十四岁竟挂了个郎将的衔儿呢。咱们府上的嫡出又如何?祖父他老人家已仙逝多年,祖母也不过空顶着个三品诰命的头衔,咱们二房的姑娘们若果真想望着京里头的贵人,只怕到头来还要求着我那嫡亲的二姐姐呢。”
这话说得让冯贵姨娘是通体安泰,“娘的娇娇亲乖乖呦,你二姐姐自娘肠子爬出来便让你那糊涂的父亲抱到了观澜院中,娘是日夜都悬着心,时时刻刻都巴望着那林氏早一日有身孕,也好将你二姐姐接回撷芳院,却谁知林氏有了身孕,你那祖母又将你二姐姐抱了去,唉!你二姐姐一十五岁出阁,急匆匆只余了三月之期备嫁,娘便是有满心的话想要跟她说,她却只一味捡着高枝儿攀,一口一个母亲叫得那林氏倒是亲热,她也不想想,是谁怀胎十月将她诞了下来。”
“娘!”骆四姑娘见自己的姨娘又要犯那癫症,忙伸手拽住她的衣袖用力摇晃了摇晃,“二姐姐上花轿前,不是偷偷遣人叫了女儿过去给了女儿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又将满满一盒儿的精巧首饰都给了女儿并八妹妹么?她是娘的骨血,便是再怎么同嫡母走得近些,终究还是一心里都偏着娘的。女儿跟八妹妹也是一样儿的,规矩礼法摆在眼前,叫那院儿里的人一声娘,她又不当真就是女儿们的娘了。娘您就莫要疑心重重了,有什么好法子能让七皇子垂青女儿的,娘就快些教教我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呀!”
让位分二字纠缠了二十余年的冯氏浑身都打了个激灵,竟似醍醐灌顶一般猛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烛火映衬下愈显娇艳的女儿,“阿萍,你当真有这个心气儿?”话一出口,冯贵姨娘又摇了摇头,“老夫人将后院儿把得如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若是我儿有如此高远的心思,只怕娘还当真要细细思量一番。”
母女二人盯着那跳动的烛火兀自出神,心里头各有盘算,却也都是为着一朝飞上枝头从此乌鹊做了凤凰。
“回禀四姑娘,三姑娘屋里的绛纱姐姐来瞧姑娘,说是三姑娘叮嘱姑娘早些安置了,天寒夜凉,须得关闭门窗,以防受寒。”大丫头雨桐立在楼梯口儿紧拦着绛纱,嘴里头也不闲着,倒是传递得伶俐。
绛纱瞧雨桐神色颇有些慌张,心里头便有了些数目,也不多说别的,对着绣楼之上福了个万福,“三姑娘惦记着四姑娘,使奴婢来探问一番,既是姑娘歇下了,奴婢就告退了。”
冯贵姨娘与骆氏安萍噤了声儿,眼睛对着眼睛,俱都唬了一跳。听见绛纱似是不欲上楼来,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喔,代我谢过了姐姐,今日里乏了,明日再去给姐姐问安。”
雨桐在楼下客客气气地送客,冯贵姨娘拍打着胸口一个蹲儿就坐在了椅子上。“可不真是个管家婆!你们二人年岁也不过就差了几个月,她还真拿着个棒槌当了针!”
骆四姑娘移步到窗边儿,隔着天蓝的葛纱往朱月楼上望了望,“怕只怕人家手里头握着的还真是根大棒槌,以祖母对她的喜爱,恐怕便是有那等在皇子贵人跟前买好儿露脸儿的事儿,也是尽想着她呢,这还没怎么着呢,就管头管脚地,难不成就她一个儿是大家闺秀,我们这些姨娘养的天生儿来就是与人暗度陈仓的下贱胚子不成?”
一径说着,竟悲从中来,红了眼圈儿。“这日日在她们母女眼皮子底下做小伏低的日子可实在委屈,娘,您倒是帮衬着女儿脱了这藩篱。也不枉了您受的这二十年的冤屈。”
“儿啊!”冯贵姨娘听见女儿这话,哪里有不心疼的,上前一步紧搂住骆四姑娘的肩头。“明日娘去求老夫人……”一语未完,已叫女儿把话截断,“娘您糊涂!祖母她老人家最重闺阁教养,贞静贤淑。况庶女的婚事儿,自然要嫡母相看了人家儿才能轮到祖母说句话儿,二姐姐那一回是为着帮衬大伯父,嫡母便是千不肯万不愿,奈何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年岁不够,生不逢时。可是如今便不同了,女儿与三姐姐只差几月,祖母她老人家自然要一心为三姐姐挑上个好人家儿。”
越是分说,越是烦乱。瞧见案几上正立着个憨态可掬的瓷兔儿,恰是去年生辰时朱月楼那位送来的贺仪,骆四姑娘心中恼怒,一把就将那兔子掷在了地上。“明修栈道也好,暗度陈仓也罢!皇子贵人们在咱们府上也就是打个尖儿,机不可失,娘您着紧给女儿想法子呀!”
直逼得冯贵姨娘也没了主张,陀螺一般在紫云楼中来回踱步,只恨这位四姑娘怎么就不是个男儿呢,若是同三爷一样儿是男儿身……可若果然是个男儿身,这庶子的名声就生生矮了嫡出的兄弟半个头,竟比庶女的境况还要不堪,想着自己那玉树临风的儿子,冯贵姨娘更是将林氏恨入了骨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修……”冯贵姨娘满嘴里叨念着这几个字儿,眼睛乍然亮起来,停住脚步竟似天上掉下来个活宝贝一样儿盯着骆四姑娘。“我的儿!”冯贵姨娘一把就拉住了骆四姑娘。
“你今儿熬一夜,叫雨桐她们几个帮衬着你连夜给你三哥哥做出件袍子来,就用紫红的那匹料子,绣上几朵凤爪菊,我儿的绣功得杭州绣娘真传,定然出彩。娘回去叫人探听仔细了,明日七皇子定要再与咱们骆府儿郎宴饮,你遣了金雀那丑丫头领着欢儿找到他们宴饮处,就说是你给你哥哥送生辰的礼,再写一张素笺,说你闲来无事将《绿腰曲》又新编了一回,以贺你三哥哥生辰,你将字儿写得大些儿,叫欢儿机灵些,递给你哥哥的时候儿故意一跤摔到七皇子或是不拘哪位贵人脚跟前,把那素笺恰展开来。保不齐七皇子就喜爱这曲绿腰呢,上个月你姐姐写信回来,不是还叫你帮着她把这《绿腰曲》新编一回么,说是京里的世家公子们近日都喜爱听一曲绿腰。”
骆安萍瞧着姨娘手舞足蹈,喜形于色,一颗芳心不由得咚咚咚地直跳。“姨娘,此事若成,皆大欢喜,若是落败,怕只怕父亲头一个儿就要将女儿打死了。”
“呸呸呸!休要说那些丧气话!便是当真败了,你也只说衣裳你头一日就遣金雀那丫头给你三哥哥送去了,是她贪玩儿偷懒儿,这才误了,恰遇上欢儿要去给你三哥哥送帖子,误打误撞,就让这金雀给赶上了,这才有了后头的事儿。”
“娘,父亲大人虽于内宅事上不通,这点儿小伎俩却是瞒他不过的。”骆氏安萍紧蹙着眉头,懒洋洋歪倒在床榻之上,“偏祖母跟嫡母是两个最重规矩的,旁的人家儿,相熟的外男隔着屏风还能与年轻的女孩儿们言谈几句呢,若是遇着了游园斗花的盛会,借了花木遮挡看上一眼也都不算逾矩,怎么咱们骆府官衔儿不大,规矩却大得能压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