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梅坞中烛火摇曳,七皇子端坐窗边手里头捧着书卷,却半晌也未曾翻看一页。于侍卫一进喜梅坞,就见皇子爷正望着那烛火发呆,心里叹了一口气,上前来给皇子行礼。“罢了罢了!在京里也没见你如此多礼,这没人瞧着你倒愈发恭敬起来,你也不嫌累。快说说,那骆三姑娘可有什么动静?”
于侍卫直起腰身,将方才在紫云楼窗外听见的话都一五一十地回禀给了皇子爷。七皇子听罢了,先问了一句,“骆善甫那巴掌打得可重?”于侍卫被问得愣了神儿,醒悟过来这是皇子爷心疼那骆三姑娘了。低声回了句,“瞧着不轻。”
“唉!”七皇子将那书卷扔在了桌案上。颇为焦躁地立起身在喜梅坞中来回踱步。“那么一个七窍玲珑心的美人儿,偏敬酒不吃吃罚酒!好生跟着本宫回京里不好么?纵是再喜新厌旧,本宫亲自瞧中的人儿,还能不给她个子嗣叫她安身立命?你们皇子妃虽说善妒了些,却也不敢真的动爷心坎上的人,她这是何苦?不愿给本宫做侧室?凭她一个从四品人家儿出来的女儿,夫人的分位已是天大的抬举了。这个连三岁奶娃都晓得!”
七皇子蹙眉思量了一番,又迟疑地说道,“况且哪里有女子竟能如此无所畏惧,视闺阁名声如无物?”
竹筒倒豆子般宣泄了一番,七皇子终于停住了脚步。转身儿看看自己的侍卫也怔楞着出神,再细一想想自己,活了这二十几年,如今竟为着个还没及笄的丫头乱了心思,不由得摇了摇头,慢慢重又坐回椅子上。
“若非福安堂花厅中一眼瞧见了你,想起你那日在她母亲院子里听的那些话,本宫还真是厌恶了她呢。不过依着你说,她到她妹妹的绣楼上大闹那一番瞧着倒不似作伪,你说莫不是她当真有磨镜之好?若果然如此,倒是可惜了。”
于侍卫瞧着自家主子大摇其头,无限唏嘘。心里也跟主子一样儿替那骆三姑娘可惜。“行了,明日就带着骆府的四姑娘回京吧。既一时摸不透她的品性儿,便先放着,左右她还未及笄,这一路回京怎么也要月余,待我细细问明了那骆四姑娘,若她无有那些怪癖,咱们再瞧瞧她平日里都喜好些什么,遣人都给她弄了好的来,本宫就不信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假以时日,她就真是个石头人儿了不成?”
安荞躺在床榻上,一忽瞧见那个黑妞张扬肆意正在酒吧里跟一个高个儿帅哥拼酒,一忽儿又瞧见在骆府长到了五岁那一年,冯氏姨娘拉扯着四妹妹安萍一状告到了祖母跟前,说是三姑娘把四姑娘推倒在地上,您老人家瞧瞧这摔得身上都青紫了。祖母当时瞧着偎在身上的小安荞一眼,又瞧了瞧冯姨娘,只说了句,小孩子家的,闹着玩儿是常有的,快些请个大夫给阿萍瞧瞧就是了。
绿绮哭得眼睛都红肿了,见姑娘在梦里都蹙紧了眉头,面上高高地肿起来一块,瞧着整张脸面都透着几分狰狞之色。再看看天已泛白,红绡、紫罗、绛纱都以肘支在桌案上,头一点一点地犯瞌睡。
安荞在梦里头干瞧着母亲林氏跪在地上垂泪。妹妹安萱不小心将父亲的官袍弄湿了,父亲大发雷霆,那冯氏从旁挑唆着,父亲竟要举手打母亲。虽说祖母拦下来,不过还是训斥了母亲一顿,又罚她跪了两日祠堂。祖母还将保管父亲官袍的事儿交给了冯贵姨娘,这些事儿,在大宁,从来都是嫡妻才能做的。
“母亲莫哭,安萱莫哭,大哥哥、四哥哥,你们俩快点儿回来呀!”梦里头心焦,安荞猛地就惊醒过来,直直地自床榻上坐起来。
“姑娘!姑娘您醒了?”绿绮擦了一把眼泪,将姑娘一把扶住。红绡、紫罗、绛纱也都急忙起身围过来。“姑娘,头可还晕?耳朵听得见音儿么?眼睛呢?瞧见奴婢们了么?”
四个丫头七嘴八舌,吵得安荞头疼起来。“姑奶奶们!慢着些儿,你们姑娘我好着呢?祖母如何了?母亲呢?母亲那儿谁照看着呢?昨儿的事儿可还瞒着观澜院么?”
见姑娘一醒来,先问老夫人,又问夫人,就是不惦记着自己个儿,四婢心里头酸涩难耐。
红绡吸了一口气,笑着回道:“姑娘放心吧。老夫人那儿刚白杏姐姐来说了,老夫人已醒了,就是没瞧见姑娘,说是叫姑娘去呢。咱们说姑娘在观澜院里呢。夫人那儿,昨儿夜里是孙妈妈、袁妈妈到跟前伺候的,怕老爷万一动怒,寻夫人的晦气,两位妈妈也好劝着些。”觑着姑娘的面色隐隐地暗了暗,红绡丫头心里怪责自己失言,惹得姑娘不快活了。
绿绮也见姑娘神色有些黯淡,忙接过了话头儿说道,“不过,昨儿大爷可真是神勇!不晓得从哪儿得了信儿,气冲冲就闯进紫云楼中,一把就抱起了姑娘,还怒斥了四姑娘,老爷坐在一旁瞧着也讪讪的似是有些悔意,昨夜老爷倒是不曾去寻夫人。是大爷把姑娘抱回来的,直守到了快天亮,因为要送七皇子,才不得不出去了。这要是四少爷也在府中,昨儿才不管她是什么皇子的新夫人呢,定要打得她鼻青脸肿,给姑娘出这一口恶气!”
听罢了丫头们的回禀,安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脚一用力,鲤鱼一般又滑进了锦被中,“我面颊上火辣辣地疼。头也晕,我还要睡一会儿,紫罗,我要吃熬得烂烂的碧粳米粥,对了,七皇子的新夫人走了吧?”
红绡笑着边叹气边摇头,“京里头锦绣的金银窟等着人享受呢,四姑奶奶只怕走得慢了一步呢!竟是昨夜紫云楼的门都没舍得关。听小丫头们说,四姑奶奶穿着水粉色儿的衣裳,就是去年夫人赏给冯贵姨娘的那件儿蜀绣的鸳鸯戏水广袖衫,是四姑奶奶着人到冯贵姨娘那儿取了来的。就那么直着腰板儿坐了一夜呢!”
“她倒是知道本分。唉!可惜了,花朵儿一样儿的人物儿,偏那眼界连碗口大也没有,跟个瓶口倒是大小相宜,不怪人们叫她们这样儿的人花瓶儿呢。”
“姑娘说什么?什么花瓶?”紫罗站得远些,没听见姑娘嘟囔什么。“喔,我是说若是昨日父亲大人那巴掌没将我打晕,怎么咱们也要送个白玉花瓶给你们四姑奶奶,虽没有三媒六证、八抬大轿,终归她是出门子的人了,咱们骆府日后长长久久的,也只是她的娘家却不是她的家了,她要从的也非父、兄了。而是七皇子爷跟七皇子妃。”
“姑娘你忒地心善!”绛纱恨铁不成钢,伸指头往主子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儿。
“我也不是心善,不过可惜了她那一副好皮囊罢了。”安荞兀自嘟囔了一句,不待众人问,便用锦被蒙住了头,在被窝里头耍赖,直喊着要吃粥。紫罗无法,只得去熬那碧粳米粥来。
绿绮跟红绡怕姑娘闷坏了自己个儿,忙用力拽被子,想把姑娘拉出来。费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掀开了被子,却见姑娘眼圈儿红着,腮边还挂着泪。“姑娘?可是面颊疼?”
安荞羞赧地笑了笑,抬手抹去泪痕。“并不是。”见两个大丫头还盯着自己,两双眼睛里透出来的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不由得又是一阵黯然。
“父亲大人昨日那一巴掌,太狠了。把这一十四载的父女情分都打得散了去。从前父亲大人偏爱四妹妹,我是知道的,可昨日才算彻底瞧明白了,在父亲大人的心里,冯氏跟冯氏生的子女们才是他至亲的家人。母亲病卧床榻,祖母也昏厥不醒,他却那样用力地恨不得将我打死了才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安荞反倒释然了。索性掀了被子要下床榻。“你们俩伺候着我洗漱了吧,等用过了碧粳米粥,随我去大哥哥那坐一坐。今日这副模样,定然不能到祖母并母亲跟前晃悠,不如就去瞧瞧大哥哥。七皇子銮驾回京了,大哥哥的这趟差事也就了结了。总能在府里多留些时日了。黄家姐姐前月下帖子请我那一回,,恰逢我有事脱不开身,实在失礼,倒要说与大哥哥知晓,也好日后黄家姐姐进了门,大哥哥好歹给我转寰转寰。”
骆耀祖这里恭送了七皇子銮驾,一路上往骆府回转,却是忧心忡忡。进了府门问过门房里的小厮,知晓父亲大人已带着冯贵姨娘回了撷芳院。骆耀祖转回头盯着骆府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出了片刻的神,“嗨”了一声,疾步就往妹妹们住的谨行园中行去。
到了朱月楼前头正遇上紫罗跟小丫头喜儿、瑞儿端着盘碗儿要进门去。“给大少爷请安。”骆耀祖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叫她们起来。“你们三姑娘呢?”
“回禀大少爷,三姑娘醒了好一阵了,说是想吃碧粳米粥,遣奴婢们给熬得烂乎乎的,如今想是正在绣楼上等着吃粥呢。”紫罗恭敬地回禀道。骆耀祖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去回禀你们姑娘,就说我有事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