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荞在林氏夫人的观澜胜景中守到亥正,正要吩咐丫头们服侍着卸去簪环陪伴母亲就寝,却听见芦苇在外头给大人请安。孙妈妈得了三姑娘的示下忙快步出了寝阁,正遇见二老爷板着一张面孔往观澜胜景的寝阁中来。“老奴请大人安。”
“怎么?你们三姑娘还在寝阁中守着夫人么?”骆善甫今日陪着七皇子和诸位大人在乘州的地界儿上走了一遭儿,许是上了些年岁,头一回觉出疲累来。原想着叫霓裳给自己按揉一番,松乏松乏,再到吴氏房里歇一夜,第二日才好接着伴皇子驾。
谁知道人还未曾进府,就听见小厮说母亲大人传他问话。骆二老爷旁的才能俱是平常,却唯有至孝乃是常人所不及的。到得福安堂,一进门就叫母亲拿着鹿头拐杖狠狠敲在了身上,跪在青砖地上听见母亲把府里头的这些事儿都数落了一遍之后,骆二老爷只觉得头大如斗,再也提不起一点儿劲儿来往美妾的屋子里头钻。
更何况母亲已明明白白吩咐了,从此后只要他人在府中,就定要守在嫡妻房中。若是哪一个妾室再敢违逆他的嫡妻,诬陷他的嫡女,母亲大人就立时叫了人牙子来,管她什么出身,什么来头,是生了谁的姨娘,先远远地卖了再说后事。
“你随我入内,先伺候着三姑娘回绣楼中歇息吧。夫人这儿有我呢,老夫人一心只疼你们三姑娘,你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时常劝着姑娘些,小小年纪竟生得这般促狭刁钻,成何体统!老夫人上了年纪,难免宠纵你们姑娘些,你们这些身边儿伺候的就益发要把那礼仪规矩每日里提点着她。”
孙妈妈听见二老爷说的这些话,心里头就甭提有多气恨了,有心想替姑娘辩白几句,觑着二老爷的面色着实不豫,张了张口,却是半个字儿也没能说出来。“父亲大人回来了!”
骆氏安荞在墙边儿已将方才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努力劝自己莫生气,用力将拳头握紧了松开,又握紧了再松开,直到心气足够平和了,这才转出身儿来笑盈盈地迎出来。“给父亲大人请安。”
骆二老爷板着脸点了点头,举步就要往嫡妻的寝阁中去。跟女儿擦肩而过的刹那却听女儿喊了一声,“父亲大人请留步。”
回转头见女儿飘然下拜,“父亲大人容禀,女儿得了祖母的吩咐,今日里替病中的母亲教导了四妹妹为人子女的本分。女儿虽不才,却也不敢擅专,四妹妹同女儿虽是同父所出,终究还隔着那么一层,女儿左右权衡,只罚她跪了两个时辰,今日四妹妹做下的事儿,说出的话若是换做了是六妹妹安萱,怕是女儿就要亲自赏她两巴掌好叫她知道何为闺阁廉耻,何为温良恭俭让了。”
见父亲大人要开口说话,安荞忙又喊了一句,“父亲大人!”声音尖利,倒是将骆二老爷唬了一跳,“女儿自问得祖母言传身教,德言工容虽不能与百年世家的姑娘们比肩,却也勉强入得了世人的眼。女儿越是回想今日种种,越是深觉心中抱愧,祖母郑重托付,女儿却因一己私心,竟未将四妹妹与六妹妹同等相待,谨慎教导,相反却只是将她轻轻罚过,实在愧对祖母的信任。还求父亲代女儿给祖母赔罪,若是有下一回,女儿定然一视同仁,好生教导弟弟妹妹们。如此方能不辜负了祖母的满腔信任之意。”
骆二老爷骆善甫已听得是瞠目结舌,整个儿人都呆愣在那里。他心中反复咀嚼女儿方才说的字字句句,却怎么都听不出她是有一丝半点儿的悔恨之意,话里话外的意思竟说今日没打安萍两巴掌已是从轻处置了。竟还将母亲抬出来吓唬人,骆二老爷不得不承认,他被女儿吓唬住了,想起方才在福安堂中母亲的盛怒,他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战。
父女正僵持不下,观澜院的二等丫头向晚在门外头回禀道,“二老爷,李二总管带着七皇子驾前侍卫大人候着二老爷多时了,说是七皇子有事与二老爷相商。”
“阿荞,你,你先回朱月楼吧,这几****母亲这里我自会看顾些。”骆二老爷丢下这句话逃也似的就出了观澜胜景,迎头瞧见二总管李明胜躬身立在观澜胜景阶下,旁边立着的正是七皇子驾前的于侍卫。
待于侍卫说明了来意,骆二老爷只觉得头愈加大了几分。却原来那一日在问梅阁中宴饮,七皇子十分欣赏墙上所悬的那几幅梅花图,今日事忙,一时忘了,及至就寝才又想起来,当即就遣了于侍卫前来问询骆二老爷能否将那画梅花图之人引荐给七皇子,他想请此人给太后娘娘画一幅梅花仙翁图做太后娘娘的寿辰贺仪。
“这……这个……下官…….唉!下官有下情回禀。不知明日能否请七皇子拨冗听下官单独说几句话?”
于侍卫唇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似乎骆巡道要说的是什么话他早已知晓了一般。“巡道大人也知晓七皇子有皇命在身。怕是多有不便。不如在下借巡道大人的地方儿听听大人的为难之处,大人放心,在下侍奉七皇子一十二年,巡道大人的话入了在下的耳中便是要直接禀到七皇子跟前的,再无第三个人能听见大人今日的只言片语。”
话已至此,若是再左右推脱,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要惹得皇子的近身侍卫不快。骆善甫微皱了眉头沉吟片刻,又侧目往观澜胜景中扫了一眼,“也罢!还请大人移步到海礁阁中详谈。”
二人屏退了众人一同进了海礁阁,待骆善甫吞吞吐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于侍卫的面上倒是实实在在带了些惊诧。“怎么?那三幅梅花图乃是出自贵府三姑娘之手?还是大人府中的姨娘为大人献计,大人才自贵府老夫人手中将梅花图借来令人描摹了织成壁毯悬挂于厅堂之上?”
骆善甫一张面孔已红透了。他微微点了点头。额间隐隐渗出冷汗来,气息也乱得像是噎住了一般。几月前因要修葺梅园儿,旁的屋舍倒还罢了,唯有这问梅阁宽阔雅致,最宜待客。骆善甫因忧心初冬天气寒冷,苦于无计,恰叫阿荞撞见了此事,便献计于墙上悬挂厚毡。
原本选定的是一幅狩猎图,一幅宴乐图,一幅歌舞图。那一日管事冯大将画好的图送了来,恰逢骆善甫歇在了吴氏的偏院,这吴氏二十出头,生得娇媚俏丽,最会婉转奉承。又懂得些个诗词歌赋,本是贵姨娘冯氏娘家隔了几房的堂表妹,隐隐听说还是冯氏嫡支三姑奶奶的掌珠。也曾是身娇肉贵的官家小姐,因父亲亡故,母系孱弱,这才让族中将她们母女二人驱逐出来,辗转流落投奔着冯氏而来。
吴氏一见这几幅图,只说瞧着沉闷,宴乐本是雅致至极的事儿,偏挂了这么几幅图扫人的兴,随口说了句,瞧着倒不如三姑娘在老夫人寿诞之日献上的那几幅梅花图。这才有了问梅阁墙上的三幅挂毡。至今骆老夫人并林氏夫人和骆三姑娘尚不知晓此事。
于侍卫细观这骆巡道的神色,知他所言非虚,也并不耽搁,抱拳辞了去,只说先回禀了七皇子,欲待如何,还要皇子定夺。
骆善甫强撑着送了于侍卫到门口,瞧着他出了观澜院,才忽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让人抽干了似的,忙用手支撑在门框上。
于侍卫回到梅园的喜梅坞中,七皇子尚在灯下读书,“回禀殿下,确如骆府的三公子骆敬延拜帖上写的一般,这三幅梅花图乃是骆府二房嫡出的三姑娘所作。只是这图本是骆三姑娘献于骆老夫人的寿礼,是骆巡道大人自老夫人处借了来私自叫人织成了挂毡,却并非如骆三公子所言是骆三姑娘献了厚毡保暖的主意又毛遂自荐了那三幅梅花图。”
“嗯,母后自来就说庶以乱嫡,兄弟阋墙,最是可厌。成孝你瞧瞧可不就是照着母后的话来的?骆耀祖也勉强算是个人物儿。其兄长,京里礼部侍郎、郡马骆善歧骆大人也乃磊落真君子。这骆家的庶出子弟…….”
七皇子嗤笑着摇了摇头。抬眼见于侍卫紧蹙眉头,“成孝,你先舒展开眉头!说吧,还遇着什么事儿了!你这蹙眉头的毛病可要改改,生怕旁人不晓得你有心事一般。”
于侍卫听见主子这话,微觉赧然,嘿嘿干笑两声儿,搓了搓手,不由得又向前近了一步,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出来,这接下来的话,他竟是压低了声音,一五一十禀告给了七皇子。
“喔?”七皇子听罢也忍不住笑起来。“心中抱愧?一视同仁?哈哈哈哈!”瞧着主子爷笑得如此畅快,于侍卫也搔了搔头,暗红的脸膛愈加红了几分。
“也就是成孝你这一身的绝世武功,才能将人家父女俩的话听来了大半!听你这么一说,这位骆三姑娘倒果然是一位妙人儿。智计敏慧、伶俐端方,正如她自己说的,虽不能与百年世家的姑娘们比肩,却也勉强入得了世人的眼,嗯,这话却过谦了,你说是也不是啊,成孝?”
于侍卫想了想,又细细咂摸了半晌骆三姑娘的这番话,这才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嘿嘿,回禀皇子爷,别的世家大族里的姑娘臣不知晓,不过臣家里的几位姐姐妹妹若是与骆三姑娘放在一处,怕是要比这位三姑娘少了丝儿活气儿。”
“嗯,只可惜如此灵动的一个女子,门第却低了些!若是她父亲的官职再高些,恐怕就是入宫,她要得宠也并非难事。”
“主子,您看太后娘娘的寿辰贺仪?”七皇子回过神儿来,眼睛复又盯着手中的书卷,“明儿你得空儿去问问骆善甫,那三幅厚毡他愿不愿意割爱?这骆三姑娘既是个好的,咱们也就顺手帮她一帮,闺阁手笔高悬客堂,终非好事,咱们将那毡奉与皇祖母,既尽了孝,也全了这骆氏的名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