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老夫钻研画道数十年,终于摸索出摹道师与画道间的一丝关联。”杨朱公拍拍沈离肩膀,状似安慰。
沈离想起勾划九划两字时的所受的磨难,对杨朱公所说的话并不相信,但仍问道:“什么关联?”
杨朱公笑而不答,只是闭目养神。耳朵微微耸动,等着沈离的答应。
但他等了多时,仍不是沈离回应,不禁张目望去,见沈离正在沉吟。
“怎么?不愿意?”杨朱公瞪眼道。
沈离摇头道:“我没学费,现在仍欠着那常来客栈好几两银子。”
“就这点破事?老夫帮你结了,至于学费,老夫没打算收学费,但你这副画当拜师礼如何?”杨朱公盯着沈离手中那副画。
沈离摇头道:“我已经有了师父。”
杨朱公嘴巴一歪,只觉眼前这少年怎的这般不开窍,似要发怒,却又听到沈离道:“我可以跟你学画,但不能拜师。此画,也可送你。”
“什么破玩意儿,敢情自己想当他师父还辱没了他。将这些破烂收拾一下,跟我来。”杨朱公宝贝一般地接过画卷,指着沈离的摊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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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朱公家住柳州城北,沈离跟着他一路慢行,远远地看着一栋住宅,一块扁额上书“杨府”。这让他不由得多看了杨朱两眼。在大明乃至整个中州,只有有身份与地位的人,其住所才能称为府。一般人家只能称为宅。
只是这杨府外表看起来有些破败,却不知这杨朱公为何不请人捡修一番。
杨府占地颇广,杨朱公无儿无女,老妻已逝,如今家里由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管家带着五六个下人打理,老管家叫老于,这是杨朱公一路所说。
踏进大门,一阵阵稚嫩的读书声从弄堂里隐隐飘来,沈离脚步不由一顿。
“老夫办了个启蒙学堂,算是义学。这宅子很大,多了十几个孩子,也多了一些人气。但一天只上半天课,一个月休息二天。年纪大了,精神有些不济。”
沈离想起自己与铁柱读书的艰辛,不由对杨朱公多了几分敬重。
一路朝里走,过了照壁,只觉眼前一宽,进入一大大的院子。院子后面才是大堂,大堂一则又有着弄堂。先前的读书正是那弄堂里传出,现在清晰可闻。
经过弄堂,沈离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悸动,凝视着前面一处小楼,沉声道:“那里什么地方?”说话间,神识朝着那栋小楼探去,突然之间眼前一片光明。
这一切变化,是沈离神识所感受,实则小楼并无变化。
“那是老夫的藏书阁。”杨朱公傲然道:“藏书万卷,这柳州城只怕没人比得上老夫。”
“藏……书……阁!”沈离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但仍有一丝掩饰不了的颤抖。就在刚才那一刻,那藏书阁突然传出了一缕气息,隐隐与浩然之心第十窍有了一丝联系。凭着这丝联系,让他在一瞬间察觉到了那失去感应的浩然之心。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
“我能否去看看?我很喜欢看书!”好半晌,沈离的心跳才恢复正常。
杨朱公似乎没有察觉到沈离的失态,应声道:“同为好书之人,老夫又怎会敝帚自珍,这便带你去见识一番。”
藏书阁共分三层,书架林立,书籍琳琅满目。
“从这边到那边,接着经史一一分类的,这几个书架,又按着写本、影写本、抄本、精抄本分类。我这藏书阁,只怕比得上一般的学院了。唉,老夫大半身家都花在这上面了。”
“《琼林幼学》这是教外面那些孩子的,你有空可以看看,在这里也别白吃白住,没事可以教教他们……”
“这本《随园小札》,这可是王阴阳手著,极为珍贵的……”
“《诗》、《书》、《仪礼》、《礼记》、《春秋》、《孝经》、《尔雅》……这一排的书目……”
“《大禹记事》,这是大禹王朝编年史,至于那边书架,明、乾、吴、唐、越、胶、楚、闽、南九大诸候国,还有几百的方国史书都按着编年类、纪事本末类、杂史类、别史类、诏令奏议类、传记类、史钞类、载记类、时令类、地理类、职官类、政书类、目录类、史评类……”
“……”
一进入藏书阁,杨朱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见沈离神色双目微闭,神色平静,不由一呆:“这小子,怎的这般沉得住气?”要知道,大凡读书好书之人,看到这等藏书,莫不早己五体投地了。
他哪里知道沈离看似平静,实则早在进门之时便目瞪口呆,土包子进城,被杨朱公的说的一通弄得头晕目眩。瞅瞅这,看看那,只觉一世都白活了。
此时已是魂不守舍,只得闭目宁静罢了。
半晌,沈离睁开双眼,平静地道:“怎不见《儒经》?”
“《儒经》?”杨朱公轻哼一声,一脸鄙夷:“凭它,还没入我藏书阁的资格。”
沈离目光一闪:“为什么?”
杨朱公扬眉道:“《儒经》不过儒生用来获取功名利碌的工具。《儒经》出世,百家尽废,设八股文取仕,所出无不在《儒经》。你难道不知天下有着“《儒经》盛而众经微,十八房兴而众史废”的疾呼声?八股科考,考出的都是一些溜须拍马,阿谀奉应之辈……哪里还有儒家的守仁与刚正?”
“古之贤人教导,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如今儒家真义荡然无存,士大夫阶层,坐享荣华富贵,学着仁义,但行的却是小人之道。反教读不起圣人之书的平民百姓行圣人之道……”
沈离初时听着惊异,但接着默然,只觉一句句说到自己心里。这一切,他都亲身经历过。在苏比县城,一个木家便能无法无天,有书读,有饭吃,但行的却是鱼肉乡里,草菅人命之主,而且还明目张胆。而他与铁柱,连读书都艰难,还得奉公守法,活得兢兢业业。就这样,还被逼得背井离乡。
而那县学,不说学费,就是那秀才担保,也不是穷苦人家能有的条件。
但心里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这杨朱公年纪胡子一大把了,怎的比一个年轻人还冲动,还犯这交浅言深的大忌。
“这老人若不是有些疯,便是一个直肠子通底的人!”沈离心中如此作想,目光中也将其意透露出来。
“小子你什么眼神!老夫在外也这么说,早就在那群沽名钓誉之徒眼里成了个老疯子!老疯子!哼,殊不知皆醉我独醒!沈离小子,你年轻虽轻,城府却不浅,心思都藏着,这样不好!须知为人处世,当有赤子之心!”
沈离无故会惹火上身,干咳一声,转移话题:“第二层是藏的什么书?”
“如果是前几个月,这第二层老夫是不会给你看的。但如今道释禁令解除,也少了那么多顾忌。”杨朱公带着沈离上楼:“第二层,皆是子集分类,不限儒家,诸子百家都有,另有一些老夫自娱之画。”
“道释禁令解除?”沈离尚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突然解除?”
杨朱公斜视道:“不解除又如何?如今虽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道门存在至今悠悠万载,又岂是一道禁令可禁的。儒道之间,早已相互渗透。儒家圣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实际上就是与道家无为思想的融合。大凡儒士,退隐或致仁之后,莫不开始信奉道家。这又怎是禁令能禁绝的?”
“此老只怕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沈离听得眼中异采连连。
此时,杨朱公停止了说教,指着一堵挂满卷画的墙,又指指身边的几个装备画卷的大缸:“你且看看,老夫是否有资格教你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