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飞哥请你去一趟。”
阿飞找他？
阿卜有些疑惑。他与阿飞就像两条永远不相交的线，即便靠得再近，也从无一言可对。
但看着无声无息闪到自己面前的这道身影，他无奈摇头。他绝不指望能从眼前这人嘴里掏出些什么话来。这名被称为阿吉的少年，年龄其实明明比自己还大一些，却偏偏像个孩童一般听话——只要是阿飞和李睿说的话，他都会一丝不苟地去执行，从不问为什么。他真怀疑，是不是哪天阿飞叫他拿剑抹脖子，他也会乖乖照做。阿卜跟在阿吉身后，恶意揣测着。心下不免又想，阿飞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这次该不会一碰面就又转身走了吧！
见面的地点还是在小树林，不同的是，阿飞已经等在了那儿。
甫踏入小树林，阿卜的目光就与阿飞撞在了一处。
四目相对，瞬息间仿佛传递了无数信息，又仿佛，视线之间的半空中隐有锋芒相交。一瞬之后，阿卜笑了笑，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飞哥！”心下明了，阿飞是真的找他有事。
阿吉离开后，阿飞迈着步子在阿卜面前来回走了几步，忽而站定，略带些不自在地看向阿卜说道：“我突破凝五了。”
这句话若是落入李睿耳中，瞬息闪过他脑海的或许就是己方势力的变化，在问径区所处的态势，以及在阿飞离开后对外需持的态度等等。然而落到阿卜耳中，却只是让他愣了一愣，有些莫名其妙，心想，您老兄突破凝五，不去向执事院报备，偏偏特地跑来告诉我，这算哪门子的事儿？只是这当口，话自不可能这么说。于是拱了拱手道：“恭喜飞哥！这便是要升等了！”
阿飞摇了摇头，笑道：“哪里，哪里，离升等还差着一步。明日便要去步九阶了，也不知是否能顺利通过。”话是这般说着，只是语气是肯定而非否定，显是对通过试炼信心十足。他顿了一顿又道：“走之前，我有些话，想与你说一说。”
阿卜点点头，“飞哥请讲。”
阿飞性子直，本就不是一个爱绕弯的人，这时也就直奔主题：“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帮你是因为阿园。”
听见这句话，阿卜的唇角扬起一丝略带讥讽的淡笑，反问道：“难道不是？”他亲眼目睹阿园与阿飞在小树林里会面，阿园又借着阿麦的手将一本只有问径才有，而他自己却绝不可能拿到的御气诀转给他，这难道都是假的？小树林那次，不就是他让阿吉叫他来看的吗？
“当然，没有阿园，我不会帮你。”阿飞坦然道，“但我想告诉你，阿卜。其实，我帮你，一半是为了阿园，另一半却是因为，我不如你。”
我不如你。
这句话里的“不如”指的自然不可能是武道修为。
阿飞已破凝五，二人之间的差距清晰明了。不用比较，阿卜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是阿飞的对手。自不存在对方不如自己一说。
那么，阿飞口中的“不如”，指的究竟是什么呢？
阿飞看出了阿卜的疑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觉陷入了沉思之中。
其时已是炎夏，微风徐徐拂过枝头，却不曾带来清爽的凉意。微燥的热风，恰如林中二人略显杂乱的心绪，和着梢头嘶哑的蝉鸣共舞。
“屈指算来，我入宫也有一年了。”阿飞终于缓缓开口，看着枝头绿意盎然的枝叶，听着林间不曾稍歇的蝉鸣，眼前仿佛有什么悄然浮现。
“记得，那一日也是这般炎热，我历经艰难，通过了魔宫的死亡试炼，从晕迷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园满含笑意的脸孔。阿园细致耐心地照顾着我，陪伴着我，直到我身体完全康复。那一天，内务司的执事大人来了，将我指与阿园同室。那时的我，心中雀跃不已。”
听着阿飞的言语，听着那熟悉的情景，阿卜的眼前也不由展现出自入宫以来的一幕幕场景：
刚醒来时，由门外进来的那道素衫身影。
企盼求恳时，少年的悦然相允。
羽执事在门外，他竖起耳朵，听得他被指与阿园同室时心中一样的雀跃……以及阿园的无奈柔顺。
想到这里，阿卜心中一恸。
“阿园成为了我在新人区的指引者，他引导着我慢慢融入了新的生活。那时的他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开朗，他爱笑，他明明遭遇了生命中最大的不幸，却仍保有着他的真诚和善良。不乏有人来找他麻烦，但他却总是笑脸以待，从未流露出困苦与沮丧。那个时候，我便暗暗发誓，要保护他，再不受旁人的欺辱。当我第一次出手打跑了前来寻衅的人时，你知道我有多么高兴。我终于能为他做些什么了。渐渐的，来找阿园麻烦的人少了很多。可就在那时，我突破凝三了。”
阿飞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莫名的痛楚。
他转过头，略带自嘲地对阿卜说道：“我一直不愿意和你站在一起，你知道是为甚么吗？”
“因为看到你，我便越发了解自己的懦弱和胆怯。我没有你的勇气，我不曾谋求过改变。当升等的那一天终于来到时，我默默地搬离了新人区，踏入了人人向往的问径。我不敢反抗既有的规则，我终究背弃了我的誓言。”
林中忽地掠过一阵急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开枝头打落的树叶，说到“背弃誓言”几字时，阿飞侧了侧脸，移开了本与阿卜对视的双眼。撇开脸那一瞬，阿卜隐约望见阿飞眼底急闪而过的一丝懊悔。
阿飞深吸了一口气，“那时的我，总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比那件不幸更能伤害到他的了。阿园的乐观和豁达使我相信，新人区小小的风雨，对他来说或许从来就不算什么。那时的我，怎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又有些晦涩难明，“当我辗转得知发生在阿力和阿园之间的事时，我气得发疯，却无能为力。等我赶到新人区，再次看到阿园的时候，我发现他变了。他再不是原来那个‘乐天知命，故不忧’的阿园，他的眼中再不见无一丝阴霾的爽朗。他将一切牢牢封闭在心间，他的心再不对人敞开。那时，我便发誓，要将阿力加著于阿园身上的一切，来日千倍万倍地还给阿力。”
“可是，当我那天，将阿力打倒在演武场上，我却并未觉得，心中有一丝一毫的解脱。”阿飞摇了摇头，“那时我才发现，我一直憎恶着的不是阿力，而是我自己。我抛下了阿园，我与之后与阿园同室那人又有何不同？阿力固然阴狠，那人固然忘恩背义，我的虚伪却也不见得比他们强上些什么。”
阿卜默然。他若是处在阿飞当日，所做的选择或许与阿飞也并无不同。他们二人的选择之所以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他遇到的是后来的阿园——多伤而敏感的阿园。
“所以，你故意让我看见阿园与你的会面。”阿卜轻声开口，神情淡漠，缓缓对上阿飞的双目中却闪过了一道凛冽的光芒。
阿园根本不会想让他看见他为了他去求人。那么阿飞非要让他看见那一幕，是什么意思？怕他负了阿园？
阿卜的唇角掠过一丝暗讽，面上看似平静，心底却已勾出了一小簇怒火。
阿飞摇了摇头。在这件事上，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与阿卜就像是事物的一体两面。他们心灵相通，对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所隐含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就像照镜子那么清晰明了。曾经，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然而……
“阿卜，你一直有着你的坚持，这一点，我始终不如你。我也相信，你永远不会背弃阿园。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即使阿园力有未及，他还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你。阿园对你，与对我，对其他人都不同。你已是他心中不可碰触的一个点。现在的阿园很好，或许再不是以前那个不带一丝阴霾的少年。然而，如今的他却更为坚强，拥有着属于他自己的坚持，这样的阿园，很好很好。”
小树林里忽然安静下来，枝头蝉儿的鸣叫，似乎在一瞬间被隔得很远很远。
二人相对而视，眼中似乎都多了些什么。或许是理解，或许是容谅……
“我要离开了，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他。”阿飞一贯坚毅的眼神，这时柔软了些，温声说道。
“我能保护自己。”阿卜淡淡一笑，眉宇间是胸有成竹的自信。
阿飞拍了拍阿卜的肩膀。
“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