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重重浓雾之中，一阵如水的梵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佛渡众生，那是有着尊者之力的赎世之言，洗涤世间一切违背常世轮回、堕落污秽之物。孩子的哭声突然变得高亢起来，仿佛受到巨大的惊吓和痛苦，发出内心真切的恐惧。叶凡猛地惊醒，眼前的浓雾舒卷变幻，隐隐一道人影缓缓走了过来。
熟悉的清脆的木屐声，随着她的走动，雾气渐渐散开，露出穿着短裤白衫的纤细身影，一手提着长刀，一手结印立在胸前，梵唱朗朗，半敛明眸。
灼灼。
她的神情肃穆如寺中僧侣，白衫纤尘不染，柔软白皙的面庞仿佛散发着淡淡微光。那亢长枯涩的经文由少女吟咏，犹如轻哼一曲摇篮曲般，婴灵的哭声开始渐渐低了下去，周围的浓雾也越来越稀薄，终于，当婴灵的哭声安静下来时，街上车水马龙的嘈杂声再次传了过来。
叶凡怔怔望着浓雾散尽后恢复清明的街道，恍如隔世。
灼灼睁开眼，从兜里抽出一张符纸，另一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向着虚空一抓，像把什么东西远远扯回来一般，手上的符纸随之光芒一闪。她把符折成个小小的三角，一转头才发现叶凡还跪坐在地上，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跪下了？”
叶凡默默地站起身，灼灼看到他脸上的泪痕，越发吃了一惊：“怎么还哭了？这是碰到什么可怕的事了！”
叶凡抬起头凝视着这张还透着稚嫩的白皙秀丽的面庞，直盯得女孩浑身发毛。真好，没有沾上血迹，这样干净鲜活，那双漂亮的浅色眸子里仍然清澈明亮，真好。
他突然做了一个灼灼意想不到的动作——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未及防备的女孩。
这样柔软、温热的身体，仍然生机勃勃的，真好。
你还活着，真好。
他紧紧抱着她，仿佛拥抱住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
然后下一秒，他惨叫一声，又痛苦地跪了下去。
“靠！居然敢占老娘便宜！你他喵的突然犯什么神精啊！”灼灼那狠狠砸在他小腹的一拳还没有收回去，惊魂未定地大叫。刚才差点就条件反射地一刀劈过去了，结果眼前这家伙疼得龇牙咧嘴，却还仰起头“嘿嘿”冲她傻笑。
这家伙刚刚到底是遭遇什么了？一会哭，一会发呆，刚刚还强抱她了！现在居然还敢傻笑！见多少妖魔鬼怪都面不改色的堂堂驱魔师此时却真的胆怯了，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
叶凡傻笑够了，肚子上的疼痛也终于缓了过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来他刚刚在迷雾里也只是被幻象吓个半死，这最重也是唯一实质的打击最后却是来自灼灼这个驱魔师的，虽然是他活该。
可是真好啊……只要这个女孩还活着，就算她真的手抖砍他一刀，又如何呢？
“这件事就算解决了吗？”他终于还想起问正事。
“嗯，算是解决了吧。”灼灼点点头，掏出她刚刚折成三角的纸符，“你妹妹的灵我已经拔除了她身上的瘴气，收进这张符里，接下来就等去找正牌的轮回师，由他们帮忙把她遣返轮回了。”
“那真的太好了。”他喃喃，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终于都结束了。对那孩子的亏欠，这样也就赎清了几分吧？他也终于摆脱了婴灵的纠缠，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了。这么久没有联系家里人，爸妈一定担心了吧？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回去后不管他们的关系有没有缓和，我都不能再逃避。我也应该负起身为儿子在这个家庭中应负的责任，父母都已经不再年轻了，他们需要一个人的安慰与支持，需要他们的儿子抚慰他们疲惫的心灵。对妹妹的罪孽并不应该只是他们的，他们的儿子，妹妹的哥哥，也应该承担起来！
一切还来得及，新的一天就将重新开始！
“是啊，真好。”灼灼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淡淡的温柔的微笑，“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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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手机号码。”灼灼说着，递来一张记了一串数字号码的卡片。
正在往沙发上简单地铺被褥的叶凡茫然接过，然后就见灼灼掏出自己的手机：“你的手机号码？”
“我的手机丢了啊。”叶凡说。
“丢了去挂个失，重做登记不就行了？你不会还打算干脆换张卡吧？”灼灼斜睨着他。
“哦，我的号码是……”
娴熟地存下号码，灼灼收起手机，身子一歪直接躺倒在叶凡刚铺了一半的沙发上，“呼”的舒服地松口气。叶凡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床单，在她旁边坐下。
“因为你明天就回去了嘛，可我要你帮忙的事还没完，所以留个电话方便联系。”灼灼说。
女孩纤细光洁的小腿就摆在身侧，叶凡从上面默默拔下视线，抓起手边的床单有意无意地盖了上去：“是说像今晚这样陪你巡逻吗？”
“唔，差不多吧……”灼灼的声音有些小了下去，她似乎真的累了，眼皮沉沉的就要睡过去的样子。叶凡急忙喊她：“喂！你别睡啊！要睡回屋里床上睡去！”
“唔，睡不着啦，你别吵……”趴着的娇小人儿哼哼两声，抱着沙发靠垫耍无赖似的滚了滚，叶凡真担心她一不小心就滚地上去了。
看着真不像一个能让人放心的人啊……
“灼灼，你以前都是一个人这样巡夜吗？”叶凡叹息着问。这份危险的工作却由这样一个小女孩每夜独自一人进行着，看着真的让人心疼。
虽然有时会不太靠谱的样子，但家人遭遇过那样的事，她其实是个坚强的女孩呢——坚强，也孤独。
“哪能啊，我说过我有搭档的。”灼灼说。
“哎？”
“我说平时有个人陪我干这些活啊，虽然也挺烦挺啰嗦的。”
“哎……”叶凡愣了会才反应过来灼灼说的是什么，这么说这个女孩也不是完全孤独一人喽？
“那你这几天怎么都是一个人？你的搭档呢？他现在在哪？”他问完心里就“咯噔”一下，不会又死了吧？
“他这几天回乡下老家了。”灼灼闷闷地说。叶凡暗暗松口气。
“你说过你的搭档是个轮回师吧？”
“嗯。我们驱魔师一般都会和轮回师搭档，他渡灵，如果是冥顽不顾的恶灵无法顺利遣返轮回的，就由我来驱除。”
“……怎么听起来你好像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叶凡微微皱起眉。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啊。”灼灼身子一翻，仰面向着天花板，轻轻出了一口气。她的目光微微放空，仿佛在回忆，“一直在收拾烂摊子的是他啊。因为像我这种人，只懂杀戮，他一直都在努力着，为了减轻我身上的罪孽啊。”
“哎，也不能这么说啊……”叶凡听到她这样的言论心里有些不舒服了，就好像在自责一样，不禁反驳，“你杀鬼除灵，每晚冒着危险去对付那些恶心的东西，都是为了保护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啊！什么只懂杀戮，不要这么说自己。”
“保护普通人吗……”她淡淡重复，然后笑了下，“呵，谢了。”
叶凡心里突然就涌起一股酸酸的难受。大概连灼灼自己都不知道，她刚刚那一个笑容苍白得就好像要哭出来一样。他看不懂这个女孩，只觉得她失去了家人，却还在一个人苦苦坚持在这条夺去了她家人生命的危险的路上，很疲惫，也很孤独。
她明明也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
他望着她散在肩头的褐色的发，柔软得好像小动物的皮毛一样，有冲动想摸摸这个疲惫的女孩的头，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相识不过短短几天的陌生人而已。
“你的搭档是个怎样的人啊？聊聊吧。”他转移话题，而且也真有点好奇。一直陪在这个女孩身边的人啊……而且也是她认可的人。
“他是个……”灼灼久久盯着天花板，好像在考虑如何组织措辞，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个笨蛋烂好人啦。”
这样无奈的语气，听不出是喜欢是厌恶，是夸赞是贬低，只有一分淡淡的感慨，以及多年习惯成自然的妥协无奈。
因为他已经不知不觉中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不管原本是喜是恶，你习惯了，他的存在便成为理所当然。他离开了，你便手足无措起来。
灼灼发着呆，想着那个总是笑容灿烂到白痴的笨蛋，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烂好人，想他不分场合的冷笑话，想他总是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嗦又聒噪，心里却空落落起来。已经快一周没有联系了，那天早上的事压在她心里始终是个解不开的结，想到这里她火气就突然冒了出来，咬牙切齿道：“小心眼的混蛋……”
“什么？”叶凡一愣，没听清。
“混蛋混蛋混蛋，大混蛋！说跑就跑了，现在正是很忙的时候他知不知道啊！把我一个人焦头烂额地丢在这个烂摊子里，这么多天连个消息都没有！就算我无故发脾气骂你不对吧，但我有起床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这么死小心眼吗？就算可能是手机坏了也不可能其他一点途径都没有就不能给我来个电话什么的吗？！混蛋混蛋混蛋！……”
叶凡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就突然这么情绪失控，虽然她本来就不是个内敛的人，但如此像小孩撒泼一样在沙发上打滚怒骂，还是让他受惊不轻。这到底是何方神圣？随便提提就让她这么激动了！
“平时也是个任性的大混蛋！总是啰啰嗦嗦自说自话，天天跑到别人家里来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还总是在什么场合都能讲冷笑话，从来都毫无紧张感可言！家里人还说我任性总做些危险的事呢，那家伙明明比我危险一千倍！总是自作主张地做些危险的事，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把别人搞得很不安还敢装无辜！明明自己也很危险会受伤，还总能笑出来……笑笑笑，笑个毛啊！！白痴，混蛋！就知道对别人说教也从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可恶大混蛋！！！”
叶凡脑袋里被吼得嗡嗡直响，看着女孩发泄了一通，又扑倒回沙发里，抱着垫子涨红着脸，也不知道该安慰她几句，还是陪她一起吼混蛋了。
很突然的，他就对灼灼大骂的那个“混蛋”有些嫉妒了，虽然还不知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的？”鬼使神差他就问出这句话来。
“男的。”灼灼气哼哼地说。
……好吧，这下是真的很嫉妒了。
“看你气成这样，其实是很在乎他吧？”叶凡状似不经意地说，却自己都听出这话里能掐出酸水来了。
灼灼却好像没发觉，狠狠骂了句：“鬼才在乎他！”身子一拧，脸又埋在靠垫里去。
叶凡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屋子里安静了一会，才听灼灼幽幽地说：“哎，叶凡，你说我那天发脾气把他气跑了，他回老家也没再有过消息……你说等他回来我是不是该道歉？”
“他如果真的是小心眼，你甘心和他道歉吗？如果他不是，那你道不道歉他应该都不会介意吧。”叶凡挠挠头，想了想，又补充，“可如果你真的很在乎他，怕他不开心，那就道歉吧。”
“切，说了跟没说一样嘛。”灼灼闷闷哼了声。
“不管怎样，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叶凡轻声说。
“果然还是一句没用的废话。”这样不客气地评价完，灼灼就又没有动静了。在叶凡几乎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女孩又轻轻说了一句几乎轻不可闻的话：“那就听你们的，道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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