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梯田像一摞错落的书本,两个男人默默地在书本上画着横道道儿。是父子俩,儿子在前拉犁,爹在后面扶犁。
两个人谁也不言语,只听见吭哧吭哧的使劲声和犁铧划破地面的刷刷声。犁了一垄还有下一垄,两个人谁也不肯停下来,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
吭哧——刷刷——吭哧——刷刷——
突然,儿子扔了缰绳,发疯似的向山顶冲去,两条腿像上紧了发条的表针,飞快地运转起来,一刹那就到了山顶。可是发条还没有松弛下来,儿子双手罩住嘴,冲着远方喊起来:啊——呜——啊——呜——
良久,发条终于松弛下来,儿子扑腾瘫坐在地上。
爹愣怔地瞅着儿子,就一直愣怔着……
书本上的横道道儿还没有画完,终究还要画下去,可是明显粗糙了许多。
草草地歇了犁,爹对儿子说,收拾收拾,我带你进城打工去!
儿子扑扑身上的土,甭收拾。
父子俩来到了省城。爹前几年来过,可儿子是头一回,爹凭着模糊的记忆勉强能说上几个地名,即便如此,已经让儿子佩服得不得了。
儿子上下前后左右地瞅,瞅来瞅去,儿子发现了一样可怕的东西,那就是人的眼睛,儿子发现,城里人的眼睛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很吓人。
于是,儿子的头渐渐地低了下去,低下头去只管干活。工地里的活不比家里的轻快,可是,他喜欢。
喜欢了,时间就过得快,一眨眼睛就是一个月,爹从老板手里领到了钞票,爹没有领儿子的那一份,爹叫儿子自己去领,于是,儿子头一次触摸到恁多的票子,真舒坦!
晚上,吃了饭,儿子爬上了楼顶,望着满天的星斗,又亮开了嗓子——啊——呜——啊——呜——
旁边居民楼的一扇窗子推开了,一个脑袋赌气伸出来——喂,这么晚了,喊什么!
儿子根本没听到,继续喊——啊——呜——啊——呜——……
第二天,几个人围着老板来到工地,见人就打听,昨天晚上谁喊了?最后就打听到了儿子身上。儿子正在扛钢筋,老板走过来冲他喊,嗨,你停一下。儿子扭过头来瞅了瞅老板,等着下面的话。老板叫他把钢筋放下说话,他有些不情愿地一甩肩把钢筋扔在了地上。钢筋落在地上扑腾激起一团尘土。老板一边用手扇着尘土,一边把他叫到了一旁,问他,昨天晚上是你喊了?他寻思了一下,点点头。老板问,那么晚了,你喊什么,影响人家休息,你懂不懂?他低下头,不吭声。老板说,以后不要喊了,你看人家来找我了,还要告我呢!他仍低着头不吭声。老板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以后不要喊了。他点点头。
可是,他仍喊。
是半个月后的一个阴雨天,爹冲儿子说,今儿干不了活,咱爷俩到街上去转转。儿子说,没意思。爹说,咋没意思呢?有意思得很呢!爹说得眉飞色舞。儿子禁不住诱惑跟爹上了街。
虽说是阴雨天,可街上的人仍不少。特别是那些女孩子,她们好像不怕雨淋,连个伞也懒得打,任凭淅淅沥沥的小雨淋着,幸福的雨滴停留在她们白皙的脖颈上,裸露的后背上……
在街上转了半天,可儿子觉得比干一天的活还累,晚上早早就躺在了铺上,却睡不着,眼前总是闪现白天那些女孩身上的雨滴。越闪越睡不着,儿子便觉得脑袋昏沉沉地涨起来。终于忍耐不住,儿子冲出了宿舍,冲上了四楼楼顶,然后冲着远方喊起来——啊——呜——啊——呜——……
附近的居民又去找老板,老板失去了耐心。父子俩被开除了。儿子很沮丧,歪着脑袋瞅了未完工的楼房以及旁边的居民楼很久。爹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拉着儿子离开了工地,上了回家的火车。
火车在汽笛的轰鸣声中缓缓启动了。爹看着闷闷不乐的儿子,突然冲着窗外喊起来——啊——呜——啊——呜——儿子立刻受到了启发,也冲着窗外喊起来——啊——呜——啊——呜——……
良久,父子俩终于停了下来,彼此相视,是两张灿烂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