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每个月开二十七块五。”
父亲点燃一根烟，开始了他的讲述。他身后一台崭新的电风扇飞快地旋转着，阵阵清凉的风吹来，把父亲吐出的烟雾吹得四处飘散……
“二十七块五，养活一家人太难了，幸好家中还有几亩地。那一年的年景特别好，夜里下雨，白天放晴，庄稼撒欢似的疯长。你娘挺着大肚子，每天去地里走一个来回，薅薅地头的草，扶扶垄间的苗，就觉得日子有奔头儿。你奶奶警告你娘，要生了，别走远。你娘嘴里答应着，却管不住自己的腿，结果有一天把你生在了地头，是你老麻奶奶打猪草回来碰见你娘，给你接的生。——那时候的人真皮实！”
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又美美地吸了一口烟。
“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自从有了你，你奶奶停了纺线车，整天把你抱在怀里，那个喜欢啊！喜欢着喜欢着，出了问题，也怪那个夏天太潮热了，你的小屁股上起了一层痱子，整天哭闹。你奶奶心疼得一跺脚，给我下了命令，去给我大孙子买台电风扇回来！——你奶奶那脾气，说一不二！”父亲的脸上泛起笑容，眼睛盯着眼前的烟雾愣住了，好像奶奶就在烟雾里。直到他身后的风扇摇过头来，倏地把他眼前的烟雾吹散，他才回过神来。
“可当时我手里只有二十块钱，县城里百货大楼里卖的电风扇要八十三块。你奶奶见我不动弹，把手上的银镯子撸下来塞到我手里。我拿着镯子犹豫不定，你奶奶这副镯子可是祖传下来的，怎么能说卖就卖了呢？不卖，你奶奶这一关又过不了，后来我使了个缓兵之计，我谎称去县城买电风扇，偷偷在学校躲了一天，回家来跟你奶奶说百货大楼没货，要等几天，然后，我抓紧时间向同事们凑钱。没想到，钱就要凑齐了，你爷爷出事了。你爷爷赶马车被马踢了头部，昏迷不醒，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花光了买电扇的钱还有卖镯子的钱，却仍然没醒过来。那时的大夫同情咱，摇摇头说，开点药回家去养着吧。于是，我把你爷爷接回家来。你奶奶一边伺候你爷爷，一边哄着你，哪个也舍不得撒手，整天累得腰酸腿疼，可结果并不如意，你屁股上的痱子还没下去，你爷爷身下又起了褥疮。天气太热了，你奶奶整天给你和你爷爷擦身也不管用，急得你奶奶起了满嘴的水泡。突然有一天，你奶奶看着闲置的纺线车来了主意，她把纺线车的轮毂上钉上了硬纸壳，用手一摇，果然吹出一阵凉爽的风，这就是你奶奶发明的风扇。从此，你奶奶就用她发明的风扇对着你和你爷爷整天不停地摇。有了这台风扇，你屁股上的痱子渐渐好了，你爷爷身下也不再起褥疮。只是苦了你奶奶，把胳膊都摇肿了，可你奶奶心里乐啊。”
父亲手里的烟已经燃去了大半，他似乎忘了吸，任凭青烟随风飘散，弥漫整个屋子。
“你奶奶用她发明的风扇让你和你爷爷度过了一个舒服的夏天，遗憾的是，你爷爷终究没有醒来，他是在那个秋天的一个早晨走的。你奶奶很平静地送走了你爷爷，她说，你爷爷是个有功劳的人，他选择早晨走，把一日三餐都留给了我们。可是，论起功劳，你奶奶功劳更大，她是在秋收刚结束的时候追随你爷爷去的，她把一年的收成都留给了我们。还有她发明的风扇。你妈妈用你奶奶留下的风扇为你摇出了一个又一个凉爽的夏天，直到1990年咱们家买上电风扇。只可惜，你爷爷奶奶享受不到了。”
父亲眼里闪动着泪光，他把已经燃到指甲的烟头放进嘴里使劲吸了一口，扔掉了烟蒂，好久，两缕蓝色的烟雾从父亲的鼻孔里慢慢地喷出来。看得出，父亲这一根烟抽得很舒服，他站起身，看着身后的电风扇说：“其实咱家那台老电风扇坏好久了，你妈总叫我去买一台新的，我始终没买，我说，用不着咱们买，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呵呵——”父亲竟然笑出了声。我也陪着笑，却笑得满脸羞愧。
两天前，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再忙也来家一趟吧，顺便买一台电风扇回来，千万别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