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子万喜认得,此人姓裘名夜翎,其家开办盐行,他是家中四子。这人与万喜的弟弟田左辰亲密无间,是田左辰在世时唯一谈得来的密友。
说起盐行裘家,也是洛阳城响当当的大家族。其族下百年商号泰兴,专一做的是官家的买卖。裘家年缴四百两银子,从官府领取盐道的行帖,洛阳以下各县,都有裘家泰兴店分行,因盐是官销,是以裘家算是官商。
田左辰病殁时,裘夜翎就在身边。后来将田左辰秘密运出田府,到田庄停尸,也是裘夜翎一手办的。那日春寒料峭,裘夜翎将左辰在田庄安置好后,回到田府正堂,一本正经地跟万喜说,从此裘四就是小姐的兄弟,小姐何时想找人依靠,裘四都会站在小姐身旁。
万喜一惊,抬头看到他闪亮的眼睛,那眼中的怜惜与认真,让她心里没由来慌了,急急遁形而去。
在上一世,裘家曾向田家提过亲,但因田老爷子执意让裘夜翎入赘,而裘家又执意不肯让儿子改换门庭,此事僵在那里,田老爷子于是唤了万喜来,问她属意何人?万喜被父亲问得急了,只得回答,女儿不愿嫁于裘四。是以此事后来作罢。
这会儿子想起来这件事来,万喜轻声一叹。
那时她心中只有陆彦卿,对于裘夜翎,她没有心思会顾。不知这算不算是有眼无珠?
万喜认出裘夜翎,冲他颔首示意之际,裘夜翎亦是看到了万喜,冲她站立的地方微一眯眼,就算是打了招呼。
裘夜翎转身拉开香车车门,扶出一位小姐。
小姐穿一件桃红色的绸衫,翠绿的彩蝶扑花裙,头上七七八八的插了些个花钗,又左右各别了朵牡丹,极是俗艳的一身装扮,下得车来,整理鬓发,又抬头看看天空,娇声开口:“日头如何这样毒?万不该此时出门,脸面又要黑上许多。”
裘夜翎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哗地打开,遮于小姐头顶。
小姐回眸:“夜朗真是有心。如此多谢了。”语声不小,似是得了美檀郎的照顾,心中得意,是以有意卖弄。
“照拂小姐,是裘某份内之事。”裘夜翎话声柔和,目光如水,倒像是喜那女人喜得发痴。
两人你侬我侬,看得路人都不走了,停下来指指点点。
万喜站在人群中,有些好笑地看着裘夜翎。她所认识的裘夜翎,是个眼高过顶的人物,当街卖弄风情是有的,但是为了一个庸脂俗粉卖弄风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且裘夜翎有个忌讳,最讨厌人叫他夜郎。
不是有那么一个词吗,夜郎自大。
小时万喜也曾以此取笑他,结果足被他骚扰了一年有余,那时万喜走着路,会被林中飞出的草蛇打中,打开书本,会蹦出蟋蟀蚱蜢,掏荷包,会掏出青虫豆虫,每次都把万喜吓得哇哇叫,总之裘夜翎不是个温良淳厚之辈,如是得罪了他,可是要有苦头吃的。
如今这位小性儿的裘四公子,被叫了夜郎,一脸不怒反喜的笑意,倒让人觉得似有古怪在里面。
这人大抵是要拿人做耍的吧?万喜想着,又仔细往裘夜翎脸上瞧去。
彼时裘夜翎笑得花妍侧媚,美则美矣,却狡诈无比。
万喜点头,果然果然……
一条流浪狗从香车旁过,汪汪地对着白凤坊吠了两声。
裘夜翎松开那女子,皱着眉道:“这畜生乱吠,着实无礼。等裘某教训了它再来。”
说着将缰绳一拉,重又翻身上马。
那女子刚哎了一声,“夜郎,你要去哪里啊?”
裘夜翎已经一夹马肚,驱马去追那条狗了。
裘夜翎哪里是在骂狗,分明是在骂人。此人果然就是呲牙必报的狠毒小性儿,万喜摇了摇头。回头看那小姐,实指望她聪明些,听出裘夜翎话中的意思,速速上车回府,还可免了以后的难堪,谁知那小姐只是傻傻地站着,搭了个凉篷,冲着裘夜翎跑开的方向,痴望不已,过了半晌,这小姐回身,问身边跟着丫头道:“裘公子为何要对一条野狗发如此大的脾气?”
丫头也是个糊涂的,答道:“因为爱护小姐心切,不想让小姐受丁点委屈。”
另一个丫头道:“小姐是洛阳城第一美人,裘公子能得小姐青眼,自是想在小姐面前讨好卖乖。”
那小姐听丫头如此说,立即又是理钗,又是抚发的扭捏了一会儿,旋即又笑起来:“什么第一美人不第一美人,还不是虚名。”
第一美人的么?万喜将她小姐仔细打量一下,除了粉擦得极厚,脸极白外,模样身材全无堪夸之处,别说美人,中人之姿也算不上。
但又自称第一美人……万喜沉吟,这人,莫不是就是闻名洛阳城的那个她?
万喜想到的是朱屠户家的女儿。
朱屠夫原本只是东大街的屠户,前些年洛阳猪瘟,时值年关,家家无肉可买。偏这朱屠夫不知从何处探听得消息,说是嵩山之中有一猎户村,擅猎野猪,于是进了山,找着猎户们,以一头野猪半两银子的价钱,收了不少野猪。到府城加价十倍售卖,登时赚得荷包滚圆。恰那时朱屠户的堂兄金榜高中,放了粮道的通仓监督,于是有了本钱的朱屠,就改做粮食生意,入了官商。
这朱家最厉害的本事,不是就地起价,也不是钻谋经营,而是自夸,朱屠自夸府城第一仁商,却做尽奸商之事,他女儿就自夸府城第一美人,其实姿色平平。
不过这第一不第一的,都不是自夸出来的,总要他人认可才行。可惜这个道理,朱小姐似乎并不太懂。
只是不知裘夜翎为何会与朱小姐行做一处?莫不是两家要攀亲不成?
正想着,那裘夜翎已经策马而回。
到了朱小姐跟前,也不下马,只是挑着一双媚眼,嘻笑着看那小姐。
那模样要多俊俏有多俊俏,要多风流有多风流,不仅瞧得朱小姐红了脸,并着她身后的两个丫头,以及站在万喜身旁看热闹的谣儿谚儿,也具是被那双泛水桃花的双眼,弄得满面通红。
万喜暗叫一声祸水,他以前在她面前除了小性儿,倒还规矩,是以她竟走了眼,没看出他是如此勾魂的一个人物。由是嘴角擒了笑,且看裘夜翎要放出何种妖孽手段,对付那位朱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