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喜洗了头,将长过腰身的黑发散着,坐在廊子下晒太阳。
这里是她住了十六年的冷梅园,而不是府城的大牢……啊,不,或者不该说是住了十六年,而应说是十九年。上一世,她在这里住了十九年。
阳光炽热,她眯缝起眼,伸手摸额头。
那是她重生后养成的习惯,总觉得那里冒着鲜血,淋淋漓漓地一直在流淌。
府城的大牢有石砌的墙,她将头撞在那上面,彼时并没有立时断气,她只是倒在血泊里,等着死亡。血不断地流,她的怨与怒蘸了血,突然就凭空又有了愿望,想活着,想重新来过,想再不做糊涂的自己。
许是最后的一点念想,成了执妄,她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绣床上。老田家还是老田家,她没有夫婿,爹爹也没有妾室,但是她却带着孝。
她回到了十六岁,弟弟已故去一年,她服丧期满。
爹爹刚从外埠还家,老来丧子让他一夜间白了头发。
十六岁,虽然是一个有着悲伤记忆的年纪,但也是一个自由而美好的年纪呢。万喜叹一口气,将半湿的头发挽了挽,简单窝了个髻。
旁边立着的丫头谚儿立即上前问道:“小姐可是嫌太热了?要不我拿把扇子来扇扇吧。”
万喜摇摇手,立起身:“走吧,回屋换件衣裳。我有事找爹爹商量。”
谚儿是个伶俐的小丫头,听着小姐有事要去前院,先去唤了另一个丫头谣儿来给万喜梳头。她那厢就开了衣柜,翻拣了两件万喜素日爱穿的衣衫。
“今个儿小姐想穿哪件?”谚儿举着衣裙让万喜挑选。
万喜回身,看着谚儿的拿着衣裙,左手是一件浅藕色绣淡梅的,右手是一件鸭青色压双绞纹的。都是极素净极简单的衣装。
这的确是她上一世的喜好,仗着自己模样尚可,算是天生的国色天香,是以不喜装扮,总觉得自己本是商贾出身,如是再穿金戴银,未免让人笑话浅薄俗气。这会子再想起前世那些想法,却又觉得不见得对。
活着何尝是给别人看的?人生苦短,总要自己畅意才好。
是以看着这略显寒酸两件衣裙,一时倒愣住了,想让谚儿另换件京城时兴的衣裙来,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的衣柜是看不到时兴衣裙的。
于是笑笑,随手指了那件藕色的道:“这就件好了。”
谚儿点头应了,笑眯眯地拿去熏香。那香也是淡淡佛香味儿,闻到鼻中,只觉寡淡。
这厢谣儿还在给万喜梳头,三下两下将头发拢于头顶,梳了个锥髻,斜插两只素银钗,两耳边掏了些鬓发出来,用银箍子箍了,递了铜镜过来让万喜照看。
竟是连朵花都没有的。
万喜嘴边含了笑,过去的自己一直就是如此,虽说生在大富之家,却执意简朴,钗环首饰少的可怜,是当之无愧的贤妻淑妇,可那又怎样?还不是留不住夫婿的心。
万喜抛了镜子,起身换了衣裙,就此出了冷梅园。到荷塘边时,一阵风来,镜水风涌细波,深塘菱叶粉荷,香飘云动,绿沼春光。
万喜驻了脚,她记起上一世自己留在这荷塘边的泪水,不由微微一哂。
转过头来,看到荷塘小渚的凝琼阁上,一人负手而立,靓染的深蓝衣角随风飘摇。
是他。
万喜皱了皱眉。
陆彦卿喜爱这片荷塘,凝琼阁里,他写下不少绝妙文章。万喜第一次见陆彦卿就是在这凝琼阁里,彼时他行礼,而后微微一抬眼角……
那时年方十三的万喜第一次清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像烈马踏过秋原,奔腾而鼓噪。
虽说他俩最后是秉承父母之命而成的婚,但万喜不可否认的是,十三岁那年,他已是她每夜梦回所系念的人,如朗风对明月,似羞似嗔,似远似近的纠缠。
那时每次见着这人,都是满心欢喜,这会儿盯着他看,眼睛泛上的只有鲜血的红。
万喜转身欲走。不想被那人看见,看来天不遂人愿啊,彼时陆彦卿从后面追上来,叫了声:“小姐。”
万喜只得停下脚步,转身间,已经垂头低下眼眸,一如前世十六岁时,还喜欢着他的模样:“陆先生可是唤我?”
“正是。”陆彦卿微笑着浅施一礼,还是那样的丰神俊朗。只是他的丰神俊朗已不能让她再失了主张。
万喜微敛身还了礼:“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是这样,今日出园到茶庄打点生意,碰到昆山会的张执掌。他向我问起你来,还说最近不见你到昆山会去,好多事等你商量。老爷业已还家,小姐是继续扮成男子,在昆山会做副执掌呢,还是把昆山会的事交给其他人去办,还请早拿主意。
万喜微一凝眉,旋即想起前世是有这么一档子事。
昆山会是洛阳的茶行帮。有行规和会约的。老田家以前一直是昆山会的执掌,直到田万喜的爷爷发现京城新兴起的票号生意好过茶叶,于是将精力转到钱庄来上,慢慢将昆山会那一边的事怠慢之后,这执掌的位置才让于他人。田家从此只做副执掌。只是闲名罢了。倒是不怎么管事的。
不过大会小会还是参加。毕竟田家茶园子就在那里放着,现今茶叶生意不好做,抱团是唯一的出路。
上一世万喜十五岁那年,田问山去外埠贩茶,路遇山匪,失了音讯,彼时田家的掌事之人,小田万喜半柱香出生的弟弟田左辰偏又病倒,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田万喜正没主意,是陆彦卿夜闯了内宅,对田万喜晓以厉害道:田家看似强大,实则中干,外有同行兼并之急,内有族人夺主之愿,如没有个执事的人,这田家可是沸水浇雪厦,岌岌可危矣。
田万喜被陆彦卿的话弄得心急如焚。他说那些情况,她如何不知?可是她一个女孩子,又能拿现今这父亲失踪弟弟病倒的状况如何办?
那日送走了陆彦卿,田万喜左思右想,最终让人拿了弟弟的衣衫过来,自己套上在镜子里一照,镜中之人哪里还是田万喜?分明就是田左辰嘛。
她与左辰是双胞,本就相貌酷似,万喜个子又高,这会儿扮了他,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况且左辰性子怯懦,只喜闷在家中读书,不喜出门浪荡,是以只有屈指可数的一两个朋友,这会儿偶尔被姐姐装扮一下,应是无人认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