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我东家也请有打帮腔的……”堂倌说。话没说完,腔调骤变!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方将侧头,看见门口出现了一位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还听清楚了堂倌想捂住不说的话:“花大善人亲自来了!今天怕是要死个把人了哟……”
对方主角登场,茶楼方面不敢怠慢。
中门适时大开,一个方头大脸的老者坐着木轮椅出现了。“啊,这,老东家?真是老东家。”堂倌激动得几乎流泪。想必他也是不能轻易见到老东家的。
“爹!”茶楼老板趋步上前鞠躬,与老者低声说几句,保持一个随时出击的姿势,肃立着。老者与花大善人拱手作揖,便不再说话。双方主角都出场了,空气好像凝固了。
从斧头帮阵中跃出一瘦男子。一言不发,走到厅中央,抬腿架在凳上,扬起短斧头,连削带剐,割下拳头大一块肉!满场惊叫起来,但很快又复归平静,屏息静气等待。瘦男子将肉托在手心,低头嗅嗅,猛地抛向老东家。
血淋淋的肉眼看就要砸到老东家,将落未落之际,从老东家遮得严严实实的坐椅下,窜出一条狼狗,半空中将肉叼住。狼狗将人肉衔至老爷脚前,轻轻搁下,舔舔满嘴的鲜血,呲牙咧嘴一番,复钻入坐椅下。
这一切,不过瞬间。场上恐怖的气氛却好像被凝固了一万年,静得可怕。茶楼老板,抢步过来,搭住那割肉人肩膀,手一送,几枚银元滚落下去,抓过一包粉末,狠狠捂在他的创口上,嘻嘻笑道:“给您老金枪药……”
那割肉人张大口,只有吸气没有出气。浑身颤抖,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花大善人站在远处说话,声音轻飘飘:“怎么样?我徒弟这块肉,买你家义宁红!”
那一班衔水烟筒斯文人,此时一涌而上,有的劝解,有的作中说合,还有的蹲在地上寻找撒落的银元。警长与两警员,铁青着脸,看似威严,却左顾右盼,并不被血淋淋场面所动。
那割肉瘦猴,竭力忍住不叫唤,装出浑然不觉疼痛的模样。面带笑容,神色如常。可渐渐支持不住,就要倒下。
茶楼老板轻蔑地哼哼。拍打双手,霍地撩起长衫说:“俗话说好汉爱好汉,惺惺惜惺惺。有你徒儿这块肉,义宁红卖给你……”
“此话当真?”花大善人惊喜喊。
“义宁楼人从无戏言。”茶楼老板神情凝重。
花大善人哈哈大笑。“各位中人,你们都听见了!来呀,写契子画押!”
茶楼老板冷冷一笑,拍拍自己两个小腿,捏捏那鼓囊囊的肉:“在下用自己这两块肉,把义宁红再买回来!”
花大善人一愣,又是一阵大笑:“有种!你割下来!你割两块腿肚子肉,我卖回给你……”
这时,木轮椅茶楼上老东家也哈哈一笑,声若洪钟:“我不卖呢?”
“怎么样才卖?”花大善人愣一会,问。
“他那臭肉不值钱……”老东家用手杖暗中用力,一股阴劲直逼那瘦猴男人。瘦猴男子扑通跌倒,腿上乌血依然汩汩而出。
“给句话吧。痛快说!”花大善人慢慢解着短褂褡扣,露出腰间绑着的弹弓,口气强横。
茶楼老板欲开口,老东家猛咳一声,制止他。枯枝般的指节将龙头手杖轻轻一拧,簌地响动,手杖伸出尺长的尖刺!尖刺插入脚下那块沾满尘土的肉。又一拧,尖刺迅速缩回杖内,“砰”那块污肉应声弹出,不偏不倚射入花善人刚刚脱下的短褂里!
“你不配要义宁红。下辈子也别做这梦!老爷我今天高兴,陪你们玩。请挂钱行的人耍横,还找人打帮腔?未免小瞧周某!你要我给句痛快话?好!这块臭肉不要,拿你自己的一双顺风耳朵来换……你的口条也行!花大善人,有胆量就自己动手!没种,那就请回吧。”
花大善人愣在那里,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两只眼骨碌碌乱转。突然长啸一声:“杀结!”
那些打手,取出短斧便砍。“咣啷啷”一阵响,梁柱窗棂桌椅,劈得唏里哗啦。
店家人早已趁乱躲开不见踪影。留下那茶楼老板,垂立内院门口。静静地看着花大善人的手下撒野。看来店家准备息事宁人了。
花大善人气咻咻。抬头望见牌坊上嵌着的木匾,不答话,举起弹弓,“哗”密密麻麻的铁钉射入镏金牌匾。
茶楼老板铁青着脸,喝斥道:“孽种!那是我家祖上之物,你们敢胡来!”
“呔!”那茶楼老板一声呐喊,躲过狂乱飞舞的斧林,几步窜到花大善人身边。花大善人早有提防,不出几招,就把他制服。花大善人将他拖至割肉人身边,不由分说,抢过手下人的斧头,“喀嚓”砍下茶楼老板中指!茶楼老板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老东家见茶楼老板被砍,咆哮如雷,一拍扶手,就要跃出。
花大善人急忙摆手,三下两下扯开茶楼老板裤裆,高举斧头,狞笑着喊:“老不死的。来呀来呀!你敢动一动,把你儿子阉掉!让你儿子做替僧。哈哈!让他做替僧吧……如何?”
老东家一愣,长叹息,做了个手势,眼睛直直地望着地上的茶楼老板,说:“好吧,我认栽!莫要再动我儿……听你的!”
“茶山归我!”花大善人喊。老东家点头。
“大红袍归我?”花大善人又喊。老东家又点头。
“这茶楼归我……”
“赔一千大洋给浑四……”
花大善人不停加码。老东家不住地垂头称诺。
那些抽水烟筒的嚷嚷着要立文书状;围观者欢声雷动,那些吃挂钱的、打帮腔的更是疯狂,骂娘的踢桌的摔碗的吐痰的,乱糟糟,只差没把茶楼屋顶掀翻。
茶楼的人垂头丧气,躲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出。那堂倌再次缩到桌下。不过,不是害怕,而是羞愧……
“入里面去吧……总要计议一下才好。”老东家声音微弱。内院门洞开,从天井望过去,看得见上厅老东家的寝屋烟塌。这是老东家会见重要客人及亲眷请安的地方。按乡俗,打开内院请仇家入里面,是彻底服输的表示。
花大善人一阵欢喜。事情到这地步,就是赢定了。便领着人大摇大摆闯进内院去。
就在这时,内院窜出来十来个身穿军服,手提匣枪的大兵。没等花大善人与那些打手们缓过神,胸口被枪口抵住了。打手们一看傻眼!一哄而散大都跑掉了。花大善人与几位头目,没有逃跑。似乎要保持住他那个家族的尊严,摆出一副抗争一番的架势。只是动作与面部表情已经变形,僵在那里,不能动弹。
走过来一位军官,喝声:“将这些流氓匪徒拿下。”花大善人和几位头领束手就擒,连一点反抗的迹像都没有,耷拉着脑袋被乖乖绑走了。
“史连长!是史连长!”不知是谁在喊。声音颤抖,像铁器撞击。喊话的人十分激动。显然,这人以认得出史连长为荣!
“史连长?”方将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盯着那被人们簇拥的军官。
驻军军官史连长双手举过头顶,向左右两边人们抱拳致意。被欢呼声与敬仰的目光包裹的史连长,成了除暴英雄!史连长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正享受着这份荣耀这份得意。他没想到在狂欢的人群里面,在一片颂扬之中,有一双冷峻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危险正在降临。
史连长嗜赌,手下弟兄嗜好成风。他常领着弟兄彻夜狂赌。闻得乡公所设有豪赌暗局,一百金一个筹码,便溜出军营,与三教九流豪客们博弈。不料先赢后输,赔个精光。想想全连还有三个月军饷没发,拿去做了赌资,希望能翻本。结果输个一干二净。史连长害怕士兵闹饷,本想带兵撒野,可是赌场光棍个个是吃横的,不敢放肆。正焦急不安。有人找来。说有一个主子愿意出1000块大洋,请史连长带人打帮腔。于是,这茶楼就有了花钱雇兵,史连长带人保驾护院的这出戏。
晚上主人家酬宴,酒席不到一半,史连长赌瘾上来,便借机溜了,急急赶往乡公所赌局。
史宝横踌躇满志,挟着打冤家的余威,手气甚好,连糊满贯,大呼小叫地要翻本。方将带人敲开乡公所大门,迅疾冲进去。方将自报家门,称奉师长命令清除内奸。革命军内部肃反,与外人无干,请众好汉莫湿了自己的手。说话间,锄奸队已下了史连长枪,铁箍套牢手脚,用一只草鞋缚住嘴,扯过鸡笼上一只棕篼,严严实实罩住史宝横头。让人背着,一阵风似的撤离乡公所,沿河岸奔跑。
河岔甚多,好在时近中秋,月亮照得见路,方将总能望到远处朦胧船影。不久,暗哨过来接应。很快就到了芦苇滩,过芦苇滩就可以上船。一行人急匆匆跑出芦苇滩,跳进河里。不料,那只船竟收起跳板,迅速飘离,朝河对岸去了。众人骇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什么事。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压在每个人心头。方将回头望望芦苇滩。昏暗的月色下,齐人高的芦苇如鬼影魔幛,左摇右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一看,一阵头皮发麻,恐怖袭上心头。有鬼影竟然一点一点朝他们追来。“快……快跑。朝上游,跑!”方将来不及多想,拔出枪匣对着芦苇丛就是一枪。“乒!”随着枪声,芦苇不动了。河心那只飘游的船也停止不动。方将和锄奸队员,像受了魔法,都跑不动了,趴在地上,紧张得大气不敢出。这种死寂没有维持多久,鬼影又慢慢地朝他们袭来。
方将再开枪。这一枪特别清脆,也特别冷清,像荒原上一声孤独的狼嚎,虽然刺耳,但不可怖。反倒显得有些虚弱、无助。
那些鬼影突然站立起来,望过去黑压压一片,缓慢却毫不畏惧地冲过来。有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别让反动派跑了!他们只有一支枪……”话音刚落,又提高了嗓门再喊。这是喊给方将他们听的:“不许开枪!再开枪,我们就不客气了,我们就开火了……我们有汉阳造呢!把人留下……连长,在吗?我们救你来了……!”
方将明白过来,这是史连长的部下。一群经过训练的军人!他们已经侦察清楚自己的火力,开始肆无忌惮地进攻了。方将“哎呀”一声,暗暗叫苦。
一片帆,正缓缓从内港出来。仔细一看,是夜航船。方将大喊一声:“弟兄们,上船!”随即,拔出手枪对空中开了一枪,命令夜航船停船。一个水性很好的弟兄,不顾一切扑进水里,游上夜航船,劫停了它。
“快,快……”方将见了大喜,指挥弟兄们爬上船。船上有人伸过竹篙、缆绳,将弟兄们救上船。不等清点人数,方将命令开船。夜航船箭一般驶向下游。
夜航船行出不到一袋烟功夫,就将追兵远远甩在后面。一座巨大的山峰,出现在航道上,像一把天斧,要将河流拦腰切断。河流改向,折往西去,形成长长的曲尺,又折返北。靠近山崖,怪石峥嵘,危礁突兀。河水卷起一个一个漩涡,发出恐怖的轰鸣。浪头有时还越过船舱,溅出几丈外。夜航船小心翼翼地避开险道,绕开深潭,尽量靠近浅滩。
船上没有人出声,大家都一动不动。方将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不仅担心翻船,更担心离岸这么近,追兵抛出一条缆绳就会把人拖下水中。终于驶出了最危险的航道。船老大也轻轻哼起船夫小调。方将望望天空和四野,暗暗叫苦。他惊讶地发现,绕了多半天,原来船并没有驶多远。
不远处出现了漂浮着的巨大的枕木,还有竹排。巨大的枕木与竹排互相碰撞挤压,挡住了航路。竹排上与河岸上都站着人。他们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他们在等待夜航船搁浅。方将冲上前,掀开罩在史连长头上的棕篼,扯掉嘴上的草鞋,将他拖至舱口,用枪抵住他胸口,低沉地喝道:“姓史的,听着!兄弟我奉师长命令,带你回师部问事!叫你的人不要阻挡。否则真的把你当反革命,先打死你!师长给了我便宜行事权!”“我犯什么条规啊?你说,你说呀。”史连长惊恐万状,歇斯底里喊。“你问师长!别怨我。”方将说完,猛地将半个身子跪到甲板上,朝那岸上喊:“弟兄们,革命人不杀革命人。我姓方,是党代表。奉师长之命请你们连长进城。快让道。不要误会!”“少啰嗦。有这样请人的吗?”“这是绑架!”“分明是反动派!”“连长在哪里?放人!”“放人!”“放人!”河岸竹排嚷成一片。
夜航船已经驶不动,陷入横七竖八的巨木竹排阵。
史连长见到周围尽是自己手下人,昂头大骂:“操你卢西渡八代祖宗!叫人捉我……”
这时,一直隐蔽在舱里一声不响的三个客人,闪身出舱。其中一个冷冷地说:“卢西渡是真说假说,还不一定呢!”
方将闻声回头,手中的枪一晃,惊慌地问:“你,你是?”不等他说完,另一客人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方将手枪。
“叶长官……”不知是谁喊。这一声喊就像是一声霹雳,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不论船上的弟兄,还是岸上史连长的弟兄,凡是有原警卫团的官兵的队伍,在一阵寂静之后,一起欢呼:“老团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