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看着眼热,心里不是滋味。漂泊半生,好容易有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快有自己的孩子了,瞬间,女人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刚建的家破了,自己又要打光棍了!光棍!想到这个充满耻辱的称号,陈晓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与牛牛嫂正式成婚之前,对别人称自己作光棍,没有一点羞耻感,甚至还以此为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洒脱快活!牛牛嫂正式跟了自己,肚子里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才猛然意识到一种责任,一种尊严,一种幸福!从前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嫖赌逍遥,快意不假,开心不假,却始终没有男子汉的尊严!走到哪里都有人侧目!那目光里少不了诧异和防范,就连那些受过自己恩惠的穷人、苦人,都劝他讨个老婆,做一门正当职业。光棍永远是与地痞无赖懒汉连在一起的。自从公开娶了牛牛嫂,所有人的看自己的目光由原来单纯的敬畏,变得丰富多彩了……不管人家眼中,含有多少复杂的意义,这意义千差万别,贬褒不一,有一点却是统一的,这就是他陈小明有了男人的尊严!他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活得堂堂正正!陈晓明以为这一个月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有意义、有滋味。自己已经不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江湖义士。自己是有信仰的人了!要不是为了信仰,自己都有家有室,还犯得着拿性命去做革命生意么?张赤兵说自己是革命投机分子,实在是污蔑……
船舱外,夫唱妇随结伴赶集,陈晓明触景生情,想着牛牛嫂的好处,禁不住心如刀绞,眼眶湿润,险些要掉下泪珠来。这个粗野的汉子用无神的目光看看天空,惨然轻语:“牛牛嫂!我要给她上一炷香……”
舵帮那年老弟兄一直在暗暗注视把头。听了这话,也不说话,掉过头,叹息一声。窸窸窣窣摸索一阵,将一个肮脏的破褂包了一包东西,放在陈晓明手边。陈晓明打开一看,是一扎香和一刀火纸。陈晓明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看着舵帮老弟兄,滴下一颗混浊的眼泪。捉住老弟兄的手,只一握,也无话。蓦地挺直了腰,跳下船舷。随从跟着跳落船。舵帮老弟兄甩过一句低沉的话:
“早去早回。莫误了正事情……”
陈晓明回家设香案祭祀牛牛嫂。陈晓明心明似镜,刑场救人,九死一生。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设案祭祀亡妻,不枉做一场夫妻,也期望亡妻在天之灵保佑举事成功。想亡妻尸骨不知何处,游魂野鬼还没个安息之所,心中滴血,步履如飞。
街上南来北往的人很多,陈晓明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穿街过巷,很快就到了五里摆。隔着好几户人家立住,尽量把草帽檐压得低低,仔细观察。从人头隙缝间看去,那些红巾黑袍兵不见了。屋内也未见异样。便示意那随从留在前门,自己转身下了河滩。
五里摆河滩,沿河都是吊脚楼。河滩,密密地泊满了乌棚船、竹排、鸬鹚舟和双桅帆船。小路上,拎着篮背着筐的人们络绎不绝。上岸,下船;上船,离岸。陈晓明装着要小解,摸索着裤腰,迅疾钻进了芦苇丛,伏在芦苇丛里察看。小路从河水边曲曲缓缓通向街岸。一片空旷的鹅卵石滩,一段长长的细沙滩;走完细沙滩,就进入松软湿地。湿地长满人高的芦苇,一直延伸到吊脚楼下。
陈晓明到了吊脚楼下,蹲在那里点燃旱烟叭哒叭哒抽着。一是听动静,二是让自己心静。这里地势很高,石滩沙滩一览无遗。芦苇丛中传来的欢声笑语,清晰可闻。芦苇太密,都快要掩没那吊脚楼的吊脚了。人们看不清吊脚楼下的一切。站在吊脚楼下,却可以把远处看个明明白白。
陈晓明爬壁蹬梯进了房。先是四处翻捡,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继而弄翻衣橱找出烛台香炉铁龛,又去厨房找来鸡蛋,翻出藏在灶壁里绿毛碜碜的腊肉,水缸边放着的蔫巴巴的瓜蔬,舀一瓢水、一碗米,一一摆好。想想人不是畜生,不吃生食,浇些菜油在上面,每样东西点上一根洋火。算是煮过了。
“牛牛嫂,我把头对得起你了。用了七根洋火柴!七根!”陈晓明在心里喊。一次用掉七根洋火,实在是有些心疼。点烛燃香烧纸钱,叩头许愿。将要离开,陈晓明一甩头,脱口而出:“啊呀,差点忘了……”从口袋里掏出稻草团。搁案上,小心掰开,稻草团里面裹着一只乌黑干硬的人耳!
“牛牛嫂……新妇,张革妹!还有我的未出世的崽!我给你们报仇了!这是杀你娘俩的仇人的耳朵。害你们的,都不会有好下场的。”陈晓明哽咽道。
陈晓明从原路退出。被仇恨和悲伤交织击中的陈晓明,直接去了刑场,忘了随从一个人还在前门苦苦等候。
陈晓明在一间茶楼坐下,很快歪头睡着了。这茶楼很破旧,看上去摇摇欲坠。在东门码头那些雕梁画栋的馆舍之间,显得很寒酸。但位置极佳。不但河流尽收眼底,码头街市每一个角落,都能望得清清楚楚。而且,屋后有塘,塘堤满植浓密杨柳,那杨柳与河滩一望无际的芦苇相连。茶楼主要的客人是一些外乡船夫挑夫纤夫。
这茶楼是舵帮人开的,是舵帮坐地分赃、谈判议事的所在。
铜锣响起,一队队的工农赤卫军,进入东门码头。把守住路口,各家店门、巷头街尾。十多个红巾黑袍汉子,将临时搭建的刑台,四面围住。舵帮弟兄化了装,陆陆续续跟着兴奋的人群涌进中央广场。
陈晓明被铜锣声吵醒,定睛一看,浑身哆嗦。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恨得一拳击在桌子上。茶楼主过来,小心翼翼劝慰说:“舵爷,各位大哥会相机行事的……”话没完,陈晓明一脚将他踢翻:“蠢猪!晚了!”
茶楼里出现了武装士兵。陈晓明被人重重在面门打了一拳,眼前一黑,扑倒在地。朦胧中听见干脆利落的打斗声,很快恢复了宁静。
等他再睁开眼睛,已经被绑在太师椅内,动弹不得。
陈晓明悄悄打量着外面,心彻底凉了。广场周围楼铺,到处都有埋伏。所有廊楼上凉隔已经全部收起,门上的珠帘也放下了,走廊门窗处,隐藏着数不清的武装卫兵、农会会员。
再看身边,八仙桌傍坐着邱国轩团长。一身戎装,神情肃然,驳盒枪张着机头搁在双腿上。陈晓明挣扎一下,卫兵的枪口立刻顶住他的太阳穴。
“嘘!别动。”邱国轩并不掉头看他,专心注视刑棚,小声警告说。说完又补充一句:“驼子必须死。”
陈晓明明白,一切都完了。
红巾黑袍军押着驼子缓缓走来。到了八贤祠广场,红巾黑袍军不慌不忙从囚车拽出瘫软的驼子,扔到刑棚中央。这时,提前潜伏在刑场的舵帮弟兄,纷纷亮出十八般武器,冲向刑棚……
“冤有头,债有主,不相干,莫出手!”
“舵帮行事,乾坎震艮,顺我者昌,逆我着亡!”
双方在广场上打得血肉横飞,哭爹叫娘。舵帮弟兄占了上风。但不久,从各个店铺奔出无数锄奸队。锄奸队五人一组,一人握弓,四人使双刀。弓响刀箭到,且射且杀,步步逼进。舵帮根本无法靠近刑棚中央,冲在前面的中箭倒地,后面稍有迟疑,就被大刀砍倒。
耶稣堂钟楼顶,出现了一群妇女,高呼口号。张赤萍领着妇救会声援助威:“工农革命万岁!”“坚决镇压反革命暴动!”“反动派不灭亡就叫他灭亡!”一声呼哨,舵帮弟兄后撤。奔向陈晓明这边茶楼。邱国轩慢悠悠地举起手枪,“乒”一声击中刑棚中央的驼子。
全场都被这枪声惊呆了,朝茶楼望来。茶楼里伸出黑洞洞的枪管。“叭叭叭”,排枪响起,奔到茶楼的舵帮应声倒下一大片。
陈晓明脸色煞白,猛地朝邱国轩吐口唾沫,疯也似喊叫:“我操你八代祖宗!把我也枪毙……开枪呀开呀!”卫兵上来给他一阵拳脚,打得陈晓明鼻青脸肿。邱国轩掏出手帕,很仔细地帮陈晓明揩干净带着血丝,示意卫兵退下。“我知道你难过。但不这样就保不住你的狗命!”邱国轩替陈晓明松开绳索。“弟兄们都死了,我还有什么颜面活……”陈晓明绝望地呻吟道。“我是监斩侯。我不来,师长就亲自来!那你们死的人更多!”“你们都晓得了?早就晓得了?”陈晓明惊恐地说。“锄奸队在牛牛嫂家门口捉住了你的随从。招了!你们要搞反革命暴动!”“我们原只要救出驼子的……”“你给牛牛嫂上香,出来就被跟踪了。”
枪声还在继续,死亡还在威胁每个舵帮弟兄。陈晓明扑通跪下,磕头不已:“别开枪了!放过弟兄们吧。陈某做牛做马报答您!”
“好。你以后得听我的!”
“不听话,天打五雷轰!走路摔死,过河淹死,吃饭噎死,放屁不出憋死!”
邱国轩“扑哧”笑出声来。指指对面钟楼那些喊话的妇女会:“看张四小姐手下的这些娘们!这兄妹俩!打仗也弄得像演戏一般。这些委员还真有一套哟!”说完抬手给耶稣堂钟楼上就是一枪,小黛玉一头栽下来。“我嫌她们聒噪得慌。老鸹似的。”
陈晓明目瞪口呆,探头看去,外面混乱不堪,没人注意从钟楼上摔下人来了。倒是钟楼顶上像炸马蜂窝,你挤我捅,互相践踏。“你……她是四小姐的人啊”
“看我的枪法准么?”邱国轩吹吹枪口,轻描淡写地说。接着,又对空中连发两枪。枪声刚停,楼上又掉下一个人。不过不是枪打的,是挤下来的。陈晓明看得分明,那是老孱头老婆……
茶楼上停止射击,武装士兵迅速撤离。
平暴仍在进行。没有了火枪的威胁,余下的舵帮弟兄奋力突围。两位舵帮大哥拼死抵挡掩护众人,死于乱箭之中。近半数舵帮弟兄得以脱逃。
邱国轩让陈晓明立即离开现场,换上军装,领着三个士兵,追赶向湘赣边境移防的四团官兵。跟他同时前往湘赣边境的,还有一对年龄悬殊的男女。邱国轩嘱咐一路上小心谨慎,照顾好俩人。陈晓明领命而去。这对年龄男女,关系暧昧,行为诡秘,不与任何人讲话。隐约只听男的喊女的“丽娜”,女的称男的“杨主任”。 陈晓明认定俩人肯定不是凡物,鞍前马后,不敢丝毫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