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随意观看，闲聊，穿行在楼阁轩廊之间，驻足于佛堂神龛面前，看香客跪拜许愿、祈祷。佛乐合着烟香弥漫，仙气伴随鸟语悠扬。偶而有一二孤独游旅，落寞地随着香客流动。寺内很纯静，除了和尚寺院杂役与匆匆烧香客，几无闲人。卢西渡他们就显得特别引人注意。
不久，曹士烈感觉疲惫，住持请他们到烟水亭歇息，吃茶看风景。烟水亭凌空建在断崖之上。亭外栽植竹、菊、兰和梅树。
“将军，你看看此处。好好看看！”刚刚坐下，曹士烈扬起手仗指指东，又指指西，有些情不自禁，“虎踞龙盘啊。”
卢西渡四下里望望，脱口赞道：“好一条黄龙。”
“施主好眼力……。”陪同住持也忍不住开言。“施主看那弯弯绕绕的两条河水！像不像是两道上翘的龙须？”
张赤兵怕卢西渡听不明白，歌唱般解释道：“汨罗江在西天那看不见的尽头，穿过斑斑湘竹林，跌入烟波浩淼洞庭湖——这条龙须连着龙的右眼；东去的修水绕过云蒸霞蔚的匡庐山，注入水天一色的鄱阳湖——这条龙须连着龙的左睛！”
“张公子，你在写诗啊？”卢西渡调侃道。
“咳！将军，他这也叫诗？狗屁。”不料，曹士烈生气了，愤然道，“诗乃文之极品。像这等粗俗俚语，不登大雅之堂。”
“解元公，这可是新白话诗呢。”卢西渡笑着说。
“白话诗？嘿，老夫早有领教！当年老派与新派打仗，老夫看不过眼，也有加入的。”曹士烈长叹口气，指着张赤兵说道，“将军，你不知道。赤兵公公号称同光大家呀。领导诗坛三十载！深得山谷精髓。那才叫读书之人，写诗之人。古圣贤学者，三更灯火五更鸡，一个苦字了得！眼下白话文，鲁鱼帝虎，照做大诗人。吟出此类货色，就以诗人自许，还要刊布发行！世风日下啊。”
卢西渡与张赤兵偷偷相视一笑。张赤兵装作挺委屈的模样，哭丧着脸说：
“新诗是时代潮流嘛。哦，您喜欢唐诗宋词，楚辞汉赋，就不作兴别人写自由体？我也不是在做诗的，够不上称新诗人。卢将军说玩笑话，你就当真了。我知道，你记恨新文化人！你们打嘴仗，打不过别人。你们越打别人越强大。”
“我们打不过他们？哼，我们是懒得理睬他们，才偃旗息鼓。”曹士烈大概脑海浮起旧事，不由变得沮丧起来，求助似地望着卢西渡，说：“得啦。我们会打不过他们？高看他们，小瞧我们！你道他们是谁，我们是谁？”
“他们是谁，你们是谁？”卢西渡故意装憨，顺着话题问。
曹士烈听后楞住。半天开不得口，分辩不出卢西渡的意思，晃晃头，只好老老实实说：“我们这一边有辜鸿老啊，吴教习呀，严行章啊……他们那一边是孙猴子，鲁汉啊，陈怀宁。对，听说这个陈怀宁出息了，革命去了，也不做教习，如今是党国大员。学而优则仕，教亦优则仕哩！你们想，这班人物，少不好好读书，壮则调皮捣蛋，能写出什么好诗？我还记得一首反讽诗，是我们的人学他们腔调写的。听：‘你姓孙来我姓胡，你讲什么新文学，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你不攻来我不驳，双口并坐，各有各的心肠。将来三五十年后，这个相片好作文学纪念看。哈哈，我写白话好词送把你，总算是老胡投了降。’卢将军，你听听，学的像不像？新诗人就写这样子，这样子的货色就是新诗！学问都弄成啥样子了！”
“舅公大老爷！您说的，西洋学不到好的东西？可您，您怎么把曹家表兄弟都送日本留学？”张赤兵说，摆开一副与人理论到底的架势。
“那，那日本是东洋啦。”曹士烈说。底气不足了，有些赖。
“东洋不是洋么？您年轻的时侯，去了一趟长沙府做客，回来就说小火轮好，说了几十年。寅叔的留声机，您硬是死乞白赖要来。整天一个人关在屋里听……都是西洋的文化呢。西洋诗不好？西洋除了诗，其他都好。中国什么好？除了诗好，别的都不好。一辈子就‘推敲推敲’，‘无一字无来处’，等推敲出来，找出来出处，西洋人早推敲出火枪火轮来了，还推敲怎么样让中国亡国亡种！”张赤兵一口气说下来，很有些咄咄逼人。
“那，那又不是诗的错……我是赞成西学为用，中学为体的。”曹士烈一时语塞，但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滔滔不绝说下去，虽有些强词夺理，听者也动容。“中华是灭不了的。泱泱大国即使形亡，其神尤存！何故？因为文化在！历史有野蛮战胜文明，落后侵略先进的演绎，元蒙满清就是好例。可是，元清二朝四百载，得了汉人天下，得不到汉文化，徒有中国之形而无中国之神。文化不可灭。文化是根，根没了，那才是真的化掉了！若一切都化作化外番邦之文化，那才叫灭国灭种呢！有人说，中国毁在袁世凯，袁公卖国，这是屁话！袁公卖的是大清国、亡的是大清国！老夫以为，真正亡中国者，乃数典忘祖新文化也！是在刨自家祖坟！”
“中国是一头病入膏肓的狮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非给一剂虎狼之药不能解救。封建要打倒，军阀要打倒，旧文化要打倒，统统要打倒。不打倒过去的一切，站立不起来新的一切！”张赤兵说，“舅公大老爷，这就叫革命。文化也要革命的，要一根棒主义！”
“我对革命也表同情啊。”曹士烈望着眼前这两个青年，猛然醒悟，自己面对是俩革命党哩。于是，补充道：“对文化，对国是，老夫还是赞同改良、渐进之方式，如南皮先生与宝箴公在湘楚之履践新政，不主张峻烈汹涌。”
“解元公，您不是赞赏临济门下棒喝家风吗？”卢西渡拖长声音问。
“嗯。”曹士烈明知话里有话，一时不能猜测，含糊应声。
“好！好啊！革命，棒喝也！”卢西渡、张赤兵几乎异口同声，说完仰头哈哈大笑。连那住持也忍俊不住，用皂衫长袖掩住半个面孔。
曹士烈十分尴尬。没料到眼前这俩年轻革命党，立竿见影，用活了“棒喝”。细细想，不无道理。顺水推舟，自我调侃道：“嗬嗬，他虚音和尚还得请我吃顿好斋席！我替他在革命军里播下临济种子了……”
“国人昏昏，天下浑浑，不用棒喝，国人能醒，国家能清么？” 张赤兵有点激奋，但能恰到好处，不至于太伤了老人自尊。
“革命就是借了老先生的顿悟之说哟。改良渐进是行不通了的。” 卢西渡说。
众人一阵嘻闹。住持接着说：“各位施主，积香厨备斋席。”
曹士烈与张赤兵都望着卢西渡，意思是让他拿主意。卢西渡抬头看天，略一思忖，说：“斋席不必预备。请法师弄些点心果品，再坐一会儿，说说话，我们就得下山的。下次再上山打搅。”住持要张口说话，曹士烈制止道：“就按将军说的办吧。来壶好茶，吃些点心，就下山了。另备斋面给这几位随行军爷、轿夫。”
一群小沙弥鱼贯而来，送来茶盏、陶罐、泥炉、杉木炭、碾槽、瓷瓶、鲜果盘、点心盒子。掸灰铺巾涮盖碗，碾茶叶燃香火，吹火烧炭，一勺一勺从陶罐往砂铫倾水，分工明确，从容娴熟。把卢西渡看得眼花缭乱，啧啧称奇。不到一刻钟，剩下两个小沙弥，一个煮水，一个伺候碗盏，其他的悄然离去。曹士烈舀水净手，高兴地说：“黄龙寺请喝宋人茶。”
“最隆重的迎客仪式吧……”张赤兵问。
“这可是‘苏黄’年代的喝茶方法！流传下来……宋神宗熙宁元年是戊申，大宋三百载，元、明、清至今，怕是有八百年。对，八百六十年以上！苏东坡造访黄山谷，还有佛印和尚，名士高僧结伴，题南崖，泛舟义宁，在黄龙寺吟诗写字，饮酒吃茶。至今还在黄龙山里人家流传。来、来、来，将军，请坐。老夫借花献佛，请先品尝黄龙山板栗、弥桃、落花生。还有这红壳饼！小和尚，让让，我亲自来煮茶！”曹士烈掖衣襟挽袖口，兴致勃勃。
“这怎么可以呢？就让小和尚煮吧。”卢西渡欲拦阻。
“不行的。我要亲自煮。一怕糟蹋好茶，二是老夫要享受这煮茶情趣。”曹士烈说，“茶是这黄龙山出的双井茶。将军刚才赞叹山下好一片茶林么？这千亩茶林俱是曹某祖业。”
“呵呵。我说呢。怪不得有人要打劫你曹家堡。富甲一方啊。”卢西渡说。
“惭愧惭愧。刁民愚妄，不屑挂齿。曹家堡被强梁围攻，曹家堡自有需要检讨的地方……不说这些罢了，不要叫这俗事扫了此刻雅趣。”曹士烈并未停下手中的操作，用目光瞄瞄张赤兵，那意思也很明白，希望他赞同。
张赤兵抢着说：“不谈俗事。今日专门听舅公大老爷谈雅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