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国轩回到城内,随意闲逛。在衙前街,又碰上热闹事。
这一带因靠近县衙,有许多老店铺子,称作衙前街。衙前街居住着不少外乡人,都是历朝做官人留下的客籍后裔。有的是祖上致仕返籍,留下了一脉子女嫁娶当地,不回故里;也有的是自己爱上这幽静山水,举家留在当地,后代就在这里繁衍生息;还有的是当年跟随主人,来到这里的仆佣家丁及亲族,主人犯事罢官流涉,这些人散落当地,且把他乡当故乡。衙前街老店铺大多数由这些背景人士经营。
和记染铺,一帮人正热火朝天地往外搬东西,店里店外乱七八糟。招牌砸得稀巴烂。瓷墩染架推倒打碎,染粉色汤满地,有人正把值钱的物件往独轮车上拿。
邱国轩经过此地,大吃一惊。自己的团部离城进驻郊区王田里吴府不足一日,这县衙门前就乱成这样!眉头一皱,令随从前去探看。随从回报,说是自称西乡雇农革命委员会的人在抄家。
“岂有此理!该抄家也轮不到这些泥腿子。”邱国轩赶上前,大声喝道:“你们哪里来的?”
“政府派来的。”他们说,说得理直气壮。邱国轩问:“哪个政府?”“国民政府。”他们答,其中还有一个发火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多事!”
邱国轩一听,冷笑道:“你们这班痞子,把东西放下,滚,滚出县城。”
“嗬哟,敢情你们是反动派一边的?告诉你吧,老弟,革命又来了……”这人眉飞色舞说着。话没说完,就被邱国轩狠狠地当胸踹了一脚。邱国轩那几个随从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阵痛打,边打边骂:“叫你们混水摸鱼!”“叫你们顶嘴!”这帮人被打得满地翻滚,抱头鼠窜。楼上咚咚咚跑下来几个同伙。为首的是一个瘸腿的小老头。“满发爷,满发爷!快来救命!”有人拼命喊。
那满发爷手中抱着一个木匣。木匣没盖好,露出文契银票现洋。望见这里阵势,手脚先自哆嗦,壮着胆子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没好话!与你们有什么好说的?放下东西,滚蛋。”邱国轩盯着瘸腿老头手中的木匣,阴森森地说,“你一定是领头的,记住,革命委员会已经发布告示,禁止农民协会进城哄抢大户。”“你们是革命委员会的?啊呀,我的娘!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老头把木匣抱得紧紧的,还悄悄把露出的东西往里塞,一个劲点头哈腰。“这家店是伪产,是反动派。”
“哼,你还懂得不少哩。连‘伪产’都会用!反动派的东西也轮不到你们大老远的来收缴。”邱国轩说。撩起大褂,露出手枪。
老头这才醒悟,偷眼瞧去,对方个个在外衣里面斜背着驳壳枪,吓得有些站立不住,急忙把手中的木匣乖乖交出来,放在地上,语无伦次道:“这是反动派的店啊。我们路过,刚从浔阳府回来,船就停在东门码头的。那浔阳府不得了,烧了张家,杀得好,烧得好啊。听说杀了曹会长,就进来看看。您是革命军?准是!没错。二十军一把火烧了浔阳府!我们还合伙与二十军的弟兄做过一桩生意……”
“二十军?”邱国轩听得一头雾水,只听明白二十军、浔阳府。猛然一惊,当胸揪住瘸腿老头,“二十军在浔阳?”
“是啊,是,是啊。早走了。一夜之间就不见了……”老头茫然望着邱国轩。
邱国轩捉住老头,拉着他找个干净处坐下,朝人们挥手:“别再打了。都出去,我要与老先生说几句话。”邱国轩的随从与瘸腿的人,互相对视,疑惑出门。受宠若惊的老头,一五一十把这几天的经历全盘说出。老头告诉邱国轩自己叫余满发,几天前如何带着乡里族人去浔阳府张府赴宴,这张府如何可恶,嫌贫爱富,不安排穷亲戚坐上座,巴结反动派;又遇到张府亲家曹士烈。这曹士烈乃大恶霸,如何奚落自己;自己如何要争这口气,与张府大吵,负气离席。这张府不知怎的得罪了二十军,有人私下说是张家小姐与二十军一个团长闹翻,也有说是张府私藏军火,反正是遭报应。一把火被烧个干干净净。张家败落。
邱国轩对这个不感兴趣,耐着性子听。问他城里的军队的事情,余满发说,大火时,不少二十军的人在场,也是着便装的。他还告诉邱国轩,那些二十军的人把张家翻了个底朝天,只要细软,其余好东西都给接济老百姓了。他和族人装了满满一船。这次吃喜酒吃了一肚子气,却也拉回来一船货。第二天,他还和族人去看过,二十军的人走了,新来的军队捉人,他们也就不敢再去了。满街都是兵,不少小包车。大军往南开,一列一列的火车,不分白天黑夜“呜呜”叫个不停。到处抓人。抓人的人与被抓的人都穿一样的军装,那被抓的一个接着一个,粗麻绳捆住双手,像望不到边的稻草垛。没有听到枪声,可那城里的空气比开枪打炮还可怕。他和族人都是第一次见小包车,就为了看小包车,他们才冒险在浔阳府多待了二天。不然,早就回来的。这不,回来在东门码头歇脚,赶上县城也革命。便打起西乡农民革命委员会招牌。以前闹农会,打过这招牌……正革命着就遇上邱国轩了。余满发还告诉邱国轩,西乡与湖南交界,翻过桐树岭就是平江县的长寿街。长寿街离长沙市不远。
邱国轩认真地听着,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西乡是通往湖南的重要通道!触动了心思。他想到在祥盛里养伤要投奔湘军的老赵,他急速地思考谋划着。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也留下西行的通道。唤过随从,找来纸墨,迅速写好一纸文件,郑重交给余满发,说出一番话来,余满发听了大喜过望。
“拿着,这是委任你做西乡革命政府委员长的手令。我是本县国民政府督军邱国轩。你马上带人回去,你从现在起是革命政府的官了,管雇农会,还管工会,还管断案,管你那乡里一切!比你那雇农会大多了!派人摸清往湖南的路线。沿线驻军、民团情况,有无占山为王的匪兵,水井、河流、村庄、桥梁,还有关隘险处,都要摸清楚。我会派兵前往西乡驻防!你凭此条前往接洽。另,我有一位官爷要去湘省,受了点伤,我派人跟着你,送他过境!”
余满发与他的那帮人不敢相信!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终于确信是真的,个个翻身下跪磕头不已。望着满地的背影,邱国轩骂道:“谁让你们跪的?没骨气。革命军不作兴这一套!即刻回乡,就地闹革命。县里有告示在先,不许农民进城革命。我今天不处分你们,赦过你们了,再也不要来了。别的乡的农民协会都跟你们学,都进城来闹,造反,来抢大户,那不就闹翻天么?都给你们农民协会捞走了,那城里的劳工协会吃什么?”
“是是,再也不敢了。”余满发等齐声说。
“东西都拿走,还有木匣子,拿走。莫叫别的乡的人看见。快走。”邱国轩命令道,“余满发委员长,照我的话去做。做不好就饶不了你们,别怪我没有言语在先呵。”
“是是,回去就做。决不怠慢!”余满发带着人爬窗的爬窗,跳墙的跳墙,从大门走的则像壁虎贴着墙溜出去,惹得邱国轩哈哈大笑。
邱国轩现出少有的好情绪,望着余满发等人远去的背影,心里乐开了花,无意之中又铺就了一条西去的路。等把新兵训练一段时日,就派一个营进驻西乡,建立起通往湖南省的安全通道。把西路经营好,进退就自如了。一旦贺龙进兵,好合则合,不好,便溜之大吉。“督军,回营还是再看看?”走到鹦鹉桥,一个随从小声地问。
“继续走,再看看。”邱国轩余兴未尽,一行人来到八贤祠广场。
八贤祠广场,人声鼎沸,尘土飞扬。妇女委员会的人正在演街头剧,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外面的人都站在板凳上观看。邱国轩拉拉身旁一位左顾右盼的老头,陪着小心,指指老头脚下的板凳。“老爹,借光,我站一会儿,就一会儿。看看好玩不好玩……”
邱国轩的外乡口音引起老头注意。他仔细打量,想拒绝又不敢,很不情愿地说:“你们是……是中央军?来,来,想看就你们看,正演唐生智打叶开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