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棚里热闹极了。一个拄杖挎袋,手打腰板的瞎眼老人,身后跟着四个肮脏小孩。瞎眼老人手打腰板唱起来:
“莲花落,莲花落,
手打莲花落家家到,
穷人哭,富人笑,
没有米,薯丝要。”
那四个小乞丐见了桌上的吃食,不容分说都抢到各自的背袋里去。抢完一桌,又抢另一桌,吴府家丁见了,上来驱赶,小乞丐像泥鳅似的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捉不到孩子,家丁们气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便跑到瞎眼老头身边,一脚踢翻了他:“滚,老不死的,把小杂种带走。”
老人挨了一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手脚乱弹。小乞丐见状个个跑出来,围住那五大三粗的家丁,又抓又咬,鼻涕涎沫往那家丁黑绸裤褂上抹,口中直嚷:“打呀,打呀,打死我们呀。”又上来一个癞痢头,头上血脓正流,腥气冲鼻,低头直往家丁怀中撞去。那家丁打也打不走,躲也躲不开,又气又怕哇哇乱叫。见了家丁那窘相,围观的人们齐声哄笑。
“汪,汪”,人群外传来狗吠。两条凶恶的狼狗朝小乞丐窜来。
“妈呀!”小乞丐吓得撒腿就跑,癞痢头跑得慢,被狼狗一前一后咬住,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鲜血烂肉淌了一地。“作孽。”“饶了他吧!”“叫化子也是一条命。”围观的客人替癞痢头求情。“哼,没那么便宜。”五大三粗的家丁冲人群喊叫起来,狞笑着打量在地上拼命挣扎的小孩。“咬,咬,咬死他。”
门口出现一伙手持木棍的叫化子,一涌而上把狗打跑了,救起奄奄一息的癞痢头。小叫化子扶起地上的瞎眼老头,指着五大三粗的家丁,喊成一片:“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打的!”愤怒的叫化子扑上去,不容分说,乱棍齐下,打得那家丁哭爹叫娘。
“住手。”随着一声威严的吆喝,只见寒光一闪,“扑喇喇”棍棒全被卷飞。身穿一件对襟小青褂,黑色灯笼裤,脚穿抓地虎青布鞋的壮汉走了出来。这是吴府护院大管家。他轻蔑地打量那几个惊慌的叫化子,收好九节钢鞭。“各位朋友,多有得罪,今日吴府吃开镰酒,谢谢各位捧场。老太爷喜欢清静,容不得吵吵闹闹。赏脸的,这边有请,不赏脸的,随我塘边说话。”
叫化子面面相觑,然后,大大咧咧地在前排说话,齐嚷:“打酒来。”“先给这几位朋友上菜。”护院管家大声吩咐。“慢着,还有我呢!”出现一位目光炯炯的耍猴人。耍猴人破衣褴褛,足着麻鞋,头戴无檐破草帽。一只手顶着钱鼓不停地转动,另只手牵着只老猴。那老猴颈脖吊着铜铃,披着红绫寿衣,还缺了一只耳朵。耍猴人做个手势,猴子一蹦三窜到了护院管家面前,忽地伸爪抓去。护院大管家闪身躲过,一记连环腿踢来。猴子缩成一团,纵向空中。耍猴人一个鹞子翻身,在空中伸出手臂吊住猴子,稳稳当当地落下,手顶着钱鼓仍在不停地转动。
人群中发出阵阵喝彩。“大管家,这只猴子坐哪?”耍猴人逗着披红挂彩的猴子,漫不经心地说。护院大管家铁青着脸,冷冰冰地说:“扁毛畜生还想坐?”
耍猴人挤眉弄眼对猴子嘀咕起来:“哎哟,管家说你是扁毛畜生,你是吗?不是,对呀,我看你不像,你像他们……”说着,指着一群正从里面挤出的人,“你也穿着绫罗绸缎,你跟他们坐一块去吧!”
“嘿,嘿,嘿。”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应道。吴老太爷领着四个持枪打手从里院走出来,“我说是哪路兄弟,敢来踹我的山门,原来是鼎鼎大名的陈舵把头。你是来让我戴高帽游街,还是给本太爷谢罪呀?”
“吴恶霸,”装扮成耍猴人的陈晓明狠狠地说,“你终于出来了,我要当面告诉你,劳工会没有完,没有捉光!你瞧!”
话音刚落,“唿啦”一下子冒出来几十个九节鞭的舵帮兄弟。那些小叫化子泥鳅似地从人缝钻进院内,大喊大叫,见东西就砸见人就喊打。
家丁们慌成一团,护卫着吴老太爷。吴老太爷拔出手枪指着耍猴人,气急败坏地说:“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把你的人叫走,叫走!”
那群乞丐大喊大叫:“我们是农会的!”“乡亲们,农会回来了。”
“听着,吴恶霸,农会有令,请客不准超过八桌了你数一数,今天你请了多少桌?农会还规定,北伐革命其间,不准吃笋子、海带、南粉,只准三荤三素,你看看堂上的席面?”那个刚挨打的老汉,此刻却像一位威严的首领,质问道。
“反了,反了……” 吴老太爷大叫。“对哟,说对头啰。今天我们工会和农会联合,造你吴老剥皮的反!”有人喊。“吴恶霸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还有人喊。“抓起来。都抓起来!我家的东西,我出钱请人吃饭,关你农会工会屁事!”吴老太爷朝天放了一枪,家丁涌上来,与农会会员打成一团。陈晓明的舵帮工会加入,吴府家丁不敌,渐渐后退。
刹那间,哭声,喊声连成一片,人们像炸开的马蜂窝,四处逃窜。台上戏班子也一哄而散。后院传来阵阵爆响,火光冲天。
“老爷,厨房着火了。”驼子跑上前来。这火不是别人,正是驼子依计放的。
吴老太爷心一慌,瘫软在地上,家丁架着他往后院跑去,却又被中堂门槛绊倒。他匐在地上发疯般叫喊起来,朝暴风般卷进来的人群开了一枪。火光一闪,一名农会会员应声倒地。愤怒的人群更英勇地朝院内冲去。
此刻,已经分不清哪是农会会员,哪是劳工会员,哪是吃百鸡宴的村民了,都热烈地加入混斗的场面里去了。吴家管事的领着一班长工老佃户和刚招慕的杂役、短工组成了一道防线,用锄头扁担死死护住内院门。
陈晓明领着三个弟兄趁着前院混乱,潜入后院。院内,大火烧的正旺,劲风挟着黑烟直吹天空,“哔哔剥剥”的炸裂声大起。“走,到内室去。追吴剥皮!”陈晓明挥挥手,跑往内室。四人摸到内宅,屋门紧闭。陈晓明伸手拉住门环,突然,一管冰冷冷的枪抵住脑门,另三个弟兄被打翻在地,动弹不得。
“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打家劫舍。”邱国轩从背后走出来,“哪来的土匪?”
陈晓明定睛一看,眼前站着身穿制服的军人。他认得这是县城驻军头目。陈晓明恨得咬牙切齿,心一横,破口大骂:“呸,你们才是土匪,枉披了这一身虎皮,反动派的走狗。”“放肆!”一个大胡子军人,用枪柄狠狠敲他的头,怒喊道:“敢对督军长官无礼?”邱国轩上下打量陈晓明,冷笑一声:“嘿,不错,是条汉子,叫什么名字?”
“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三江六镇无人不知我陈晓明。”
“嗬,名头不小,原来你就是那个舵把头子。你到吴府上干什么?杀人?放火?你不怕犯法?你怎么跟穷农会搅到一起了?”
“呸,狗屁。”陈晓明啐一口,骂道,“你一个臭丘八……”
没容他说完,邱国轩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你敢骂人?陈晓明,听着,你们舵帮与吴府有什么恩怨,我不管,只是今日我在这里,就不许你们胡闹。”陈晓明被打得眼冒金星,喷出火来,倔强地说:“哼,我非剥下老恶霸的皮,抽他的筋……”“你这么恨他?”邱国轩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个野马似的汉子。
“老吴剥皮是义宁县最坏的财主,还是个封建残渣余孽,给皇帝当过差呢。都革命了,还放印子钱,还说太后英明,还喊皇上万岁……他的儿子吴抚夷强抢别人家老婆,还捉了我们的人,还说南军不好,北军好。” 陈晓明脑子急速旋转,恨不得能找出一万个理由,来说明吴老太爷皮该剥,筋该抽。陈晓明心里明镜似的,邱国轩驻军还打着北伐革命军的旗帜呢,兴许不会太为难自己。
果然,邱国轩冷冷地听着,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变化,说:“好,有种,我放你。不过,我警告你,不许你、你的人进入内宅,否则,我见一个打杀一个。你的这几个弟兄呢,就放不得,交县衙,听侯发落。”
陈晓明愣住了,他不相信这个军人会放他,怔怔地站着。大胡子军人在他后面猛踢一脚,才使他回过神来,确信是真的,拔腿就跑。
只听身后邱国轩喝道:“把这三个抓起来。光天化日打家劫舍,非匪即盗!”
陈晓明顾不得仔细想这放一捉三的玄机,一溜烟跑了。翻过矮墙,躲在岩石后,屏息静听了一会,确信身后没有追兵,才靠在墙角喘息。这时有些后悔、羞愧。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弟兄被捉,自己一人逃命,真不该的……想探听三人下落,便放慢脚步往回走。一阵杂乱的脚步,荷枪实弹的民团涌进来,四下里搜索。陈晓明又一惊,慌不择路,抬头见一幢绣楼耸立在道旁,便跃过矮墙,摸上楼去。楼门敞开着,空无一人,南窗下一张宁式大床,白纱罗帐,绿绸夹被叠得整整齐齐,踏凳上放着紫砂夜壶,绣花鞋,或许是哪个姨太太的香居。
陈晓明气冲冲地跳上床,一阵乱踩,跑过去把香炉里的热灰倾倒在绿绸夹被上,那绿绸立刻咝咝冒着青烟。陈晓明得意地笑笑,随手把墙上的琵琶取下,摔成两段。没跑几步,又回头拉了一泡尿在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