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如让张公子到我团暂避一时,躲过今日就好办了。那小玉家不是明日就举家迁往上海吗?天大的事就在今晚。躲过今晚,逢凶化吉。”苏英俊说到这里,有意一字一句地说,希望能打动听者,“先保下公子性命。他可是张府的男丁根苗!”
张大老爷摇摇头,久久望着洞顶,艰难地说:“不,不能干这昧心事……死了姑娘,还要蒙骗人家父母!会遭更大报应……我已经派人请小玉家人了。”
“我说的虽然是下策,看起来不太光彩,也不是说不出一点理由的。”苏英俊放慢了说话,飞快地思考。他认定那几箱枪是张赤兵带来的,他现在最急切需要知道张赤兵是姓蒋姓汪还是姓共?如果张赤兵是蒋介石或是汪精卫那一边的,抢枪没商量。如果是共产党或是左翼国民党,不算抢那就算借吧,借枪没商量。
苏英俊转身对张赤兵说:“你肯定是在佛堂遇上小玉的?”“是的。我听到佛堂有怪怪的声音,等我找进去,发现神案内躲着女孩。”张赤兵回忆说。“这就对了。张公子,你是不是从广州回来,带了贵重的物件,就放在佛堂?”“我从武汉来……”
苏英俊听了一愣,想追问,又怕引起怀疑,只好忍着,绕过话题,转向张大太太:“张大太太,你也没让小玉姑娘去佛堂吧?”“没有。”张大太太摇头抹泪。张赤兵说:“是啊……我以为佛堂进了坏人。我拔刀冲过去,原来是个女子!后来,就不记得了……”
“住嘴。畜牲,你还想演戏文?丢尽了祖宗的脸面。你说得出口,我听不入耳。苏长官,你也不用多说,你的好心我张府三十口人领了。就算是保全了犬子,但天知地知心知,天不可欺,地不可欺!张府祖宗八代,个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没有出过败家子。赤兵儿,你做下了辱没门风的罪孽,万万不可大赦!”张大老爷喊道,“每年今日,老爹我给你烧香去!”
张赤兵低下头,叹息道:“什么也别说了,父亲!我把这件事担起来就是了,我不是孬种!不会让你在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面前丢人现眼!能用我的死换回张家的名声,儿子愿意。只是,儿有一笔帐目未还,儿的心不安……”
密室异常寂静,唯有冰床融化时发出的细微寒气,在黑黝黝的洞壁间弥漫。密室内似乎没有活人,连呼吸都停止了。恐怖紧紧地噬咬大家。苏英俊呆呆立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张大老爷出去片刻,回来了。只见他蹒跚地走到张赤兵身边,把他扶起来,轻轻拍打他衣裳上的尘土,一点一点拉直皱折。张大太太见状,明白了八九分,抑制不住“哇”地大哭。张大公子的死期到了!张赤萍已经清醒,不顾一切冲上来,紧紧抱住哥哥,母女兄妹哭成泪人。“张大老爷,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苏英俊被哭声感染,心惊肉跳。
“小玉家来人了。”张大老爷颤抖地说。
“张大老爷,在下陪您去见小玉家人。”说着,苏英俊故意扶扶腰里的小手枪。
张家人也没了主意,便依了苏英俊,将小玉家来的人迎到后堂。
分宾主两排坐。张大老爷坐在太师椅上。苏英俊坐在下手,身后立着戎装警卫。小玉父亲还有两个儿子分头坐下。三个人都带了打手,坦胸露腹各自立在身后。紧挨着盐商儿子,一个”紫酱脸”壮汉大大咧咧坐下,戴着宽沿草帽,几乎遮住半个脸,特别引人注目。”紫酱脸”壮汉微微仰头,两道寒冷的目光直射张大老爷。而盐商老爷这边的人则都把目光望着苏英俊。
张大老爷被那个““紫酱脸””看得发怵,赶紧欠欠身子,指着苏英俊介绍说:“这位是苏团长,带着弟兄们驻扎浔阳城。不肖子张赤兵的军校同僚。”
“在下苏英俊。”苏英俊指指胸口,扫视大家,“您就是小玉姑娘的父亲?久仰久仰。想必那二位是您的公子,模样看得出。”又把目光落在“草帽”身上,说:“这位是………”盐商支吾着说:“鄙人好友……”那““紫酱脸””一抱拳,朗声道:“兄弟我无姓无名,叫我什么都可以……听闻盐老板与贵府有点过节,邀我过来帮腔帮腔。我的弟兄们都在府外侯着。”
苏英俊暗喜,知道一切依计而行,滴水不漏了。依旧不露声色道:“看你模样是个地方把头吧……把总,你老人家是想插杠子哟。既然来打抱不平,也是这地面上的混江龙。张府的门槛多高,应该是早有耳闻。张大老爷,你认识这位爷吗?”
张大老爷摇摇头,满面狐疑,便道:“老朽眼拙,这位爷面生得很……”
“我也是新来乍到,初到贵宝地,讨碗饭吃。”““紫酱脸””摇头晃脑,说,“只知盐老板不识张府。谁出钱养咱弟兄,咱就替谁卖命。得罪了,各位爷!”
苏英俊抢着说:“好哇,咱们各为各的朋友。不过,这浔阳的码头太大,不是那么好抢哟。我部就在这张府后岸沿江驻防。贵东家要离开趸船,恐怕也不容易。大小趸船都在我军的掌控之中,没有放行纸,任何船只都有翅难飞。兄弟,话也说了这么多了,咱们都是客,也不要喧宾夺主,还是让二位老爷,自己先商议商议,咱俩暂作壁上观……谈不拢,咱们再帮腔合计,如何?”
“紫酱脸”听了也不吭气,坐在一旁抽旱烟。苏英俊朝“紫酱脸”使个眼色,说:“我俩暂避一避,都是客座。有些话还是他们自家关起来,两家商量商量。如何?”
“紫酱脸”会意,起身出门。找了个无人处,苏英俊兴奋地问:“弟兄们到了吗?”“紫酱脸”点点头,问:“团长,什么时候动手?”
“再等等……”苏英俊望望远处。夜空中高悬的一排马灯,把大半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锣鼓胡琴铜钹竹板,奏打得正欢,不时还有笑声喝彩声。张府把消息封锁得严实,寿星和客人都不知道张府在这喜庆时刻,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悲剧。“这张府请了不少大人物,还有阔太太,名流富商,把这批人物惊扰了,可不得了!军政府查起来就完了。鱼儿吃不着,反惹一身骚腥。”
“说的对,还有北伐军眷呢。”“紫酱脸”挠挠头,焦急地问,“那我们要等到啥时候哟?”
苏英俊也焦躁起来:“想办法让那些贵相客人先走,吓跑他们。”“嘿,要是在我们乡下,叫上一群要饭的,吃大户。眼泪鼻涕烂脚瘌痢头,臭哄哄,一拥而上,包管太太小姐老爷吓得屁滚尿流!”“这可不是乡下,这可是浔阳城。你没看见,满城的灯火……火!”苏英俊双目放光,伏在”紫酱脸”耳边说,“再等一个时辰,你就去叫弟兄们到后院码头,放一把火,把张府那趸船烧了……”
“紫酱脸”听了,不住点头,称赞道:“相公头脑就是好使!”
“张府,萍,得罪了。”苏英俊抱拳对夜空,咬咬牙,反身进了房间。
屋内双方各不相让。盐商家人指着张大老爷鼻子,破口大骂。张家理屈,不敢针锋相对,却是寸步不让,死死咬住要家法处置,摆出理输气不输的架势。盐商家的二公子,跳过去,对着张赤兵拳打脚踢。张大太太跪在地上哀求,盐商二公子打红了眼,连张大太太也挨了打。苏英俊看见,喝令住手。
盐商二公子不仅不停手,瞪大眼睛,一口唾沫吐在苏英俊身上:“呸!狗拿耗子……你以为你是谁啊?神气啥?土匪、兵痞!”
苏英俊傻了,没料到遭受这般羞辱,一张白净的脸顿时成了灰色。他一拍腰间的短枪,吼道:“狗杂种!你不想活了?”
“你有种,朝我开枪啊开啊土匪强盗!”盐商二公子失去了理智,像一头疯牛弯腰低头扑向苏英俊。苏英俊躲闪不及,胸口被猛烈撞击。苏英俊摔倒在地,趁势拔出手枪。在一旁的盐商,见小儿子与苏英俊闹将起来,急得手足无措。突然,盐商竟像一头豹子,迅猛跃起,护住儿子。“不要……”
话音未落,“扑”地一声闷响,子弹从肚腹射入,盐商倒地,还没有咽气,痛苦地痉挛着。黑血和着秽物从弹口流了出来。盐商断断续续地说:“长官……莫作孽。作孽天报应啊……”
盐商大公子吓得调头往外跑去。尖叫道:“杀人啊。”跑到在门口,一脚跨出门,恰与苏英俊的警卫撞个满怀。警卫听到枪声,心急火燎冲进来。瞥见自己的团长倒在地上,又见有人逃跑,愣头愣脑的警卫当胸就是一刀,盐商大公子横死门槛,惊恐的大眼永远闭不上了。刹那间,盐商父子命丧黄泉。父子兄妹,三条人命,不到一天都把魂魄留在张府了。
苏英俊从地上跳起来,有些不知所措。那警卫见团长无恙,着实吃了一惊,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呜咽着蹲下去。苏英俊听了刺耳,他很英勇地踢警卫一脚,骂道:“嚎什么?杀得好。”
“紫酱脸”领着一班汉子风风火火闯来了。张家人早已慌成一团,此时个个都吓懵了。
“着火了!着火了……”果然,从后院传来“噼啪”的火烧声,红红的火苗在黄昏中越升越高。张家就像正被大火燎着的马蜂窝。
张府诸位管事跟随张家多年,忠心耿耿,骤临大难,虽然局面混乱,一时间又找不到张家主人,但能临危不惧,有板有眼地疏散宾客,安抚妇孺。宾客并无伤害。回头救火,无奈,江面上竟然刮起了少见的西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迅速燃着了整个督军府巷五十七号。可惜了这幢中西合璧的百年老宅。
混乱中,涌来无数乞丐、小偷,趁火打劫,公开抢夺。有驻军和保甲领着人马赶来维持现场。但鱼龙混杂,不少人根本不是来救火的,而是想趁机发横财。后来军人小偷不分彼此,不仅不救火,反而妨碍别人救火。大火没能及时扑灭,向整个督军府巷蔓延开去……
在驻军赶来救火之前,早有一伙强人光顾。“紫酱脸”和他的弟兄们分成两拨,一拨专搜寻金银细软,一拨人马迅速封锁佛堂密道,太老爷的自在居,翻箱倒柜抄个底朝天。最后,拥抬着三个大箱子,扬长而去。
这场惨变,张太公被活活烧死,张大老爷夫妇万念俱灭,双双投江身亡。张赤兵兄妹被苏英俊趁乱放走,逃往幕阜山深处老家。
古镇浔阳府赫赫有名的督军府巷,灰飞湮灭,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