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泡桐叶子脱落了,光秃,徒留枝干。一排立在路边,天晴着,枝桠朝上,看去像争先恐后地对天空说,“抱抱!”“来,抱抱!”,它们拍着手,殷切,天真,天空一时也犯难,该让谁先抱抱?
叫不出名的树,高大,枝枝杈杈一大堆,多集中在树左侧,纠结得厉害,向下垂在墙的阴影中。右边枝条倒还疏松,让人透口气。这棵树,往事都积攒在它左心房,缠得太密,理不清,这间左心房索性腾出做了仓库。
绿化带,镶在大马路中,隔开车道,尾气和卷起的尘土披头盖脸地打在上头,它们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露出傻傻的笑。谁要它们是绿化带?听上去体面,实际简直近看不得,肮脏,干裂,灰尘太猛时,它们垂了头,却什么也避让不了。它们成群结排,戳在高架桥下,木讷而无动于衷。
有人说茶花是木肤肤的美人,留心下,果然平头正脸,风情稍逊。让人想起大房,所谓大房,就是名正言顺的闲置物。
这会院里开了许多山茶,红的,粉的,白的。雨水过后,白山茶花瓣沿有了黄渍,原来,不仅人会锈,花也会锈,大房果然锈得快。
仙人球物老成精,从不风吹草动,管你酥麻麻的阳春小微风还是包租婆似的八级台风,它只管打座,老僧入定的样子,要撩拨它也没处下手,横眉立眼,刀枪不入——它来这世上一遭的乐趣到底在哪呢?
桃花一开,春天才算正式登台,前头那些都是彩排。
若开在茅舍篱边,就有些身强体壮的乡气,似可与肥土鸡一块煲汤——桃花煲鸡,听上去可招待员外。员外被汤上浮着的桃红迷了眼,烫了下嘴;若要以一种花形容村里女子,非桃花莫属;开在大观园里呢,它又成了忧忧戚戚的薄命花,“揉碎桃花红满地”,只好由林姑娘含泪葬起;开在水边呢,花影撩人,若心术邪僻的王善保家在,就会像辱骂晴雯一样,“妖妖趒趒,大不成个体统!”。
“霜晓寒姿”,这样的恭维它听得耳朵起了茧子,难免气傲——傲到开时一片叶的陪衬也不要,它一朵朵,清静地开,香气幽幽,存心让你嗅不到似的。
如果一株树有性别,那么,梅,是阳性还是阴性?它的苍虬枝干是阳性的,花朵是阴性的,它像一切有魅力的事物,雌雄同体。
一树红花,叶子少,花密,花与花之间难免倾轧。你推我搡,暗中使绊,有的趁乱掐对方一把,有的急着打小报告,有的拉帮结派,乱了半天,也没谁拨了头筹,于是又都气鼓鼓的,涨红了头脸。这说的还是茶花,三月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