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缘为所指的别院,正处于临街的书画铺坊之后,是王恬特意为他这最宝贝、亦是最为家族长脸的小儿子置办的一处产业。
他将两人引入店铺,直接带上了二层阁楼的一件精致典雅的临窗小间内,然吩咐店里的伙计们去准备了清水、烈酒、麝香、玉真散和药棉等物。
这是一间很别致的小雅阁,地上一尺高筑的矮榻,黄檀梨木质地,润泽舒软,幽香袭人。窗开的极阔,几乎落地,窗格雕花秀美,并不是传统的十字格纹,而是有着特别的弧度,所制技精艺湛,颇下了一番功夫。屋内陈设也极其典雅,漆根木雕的架台,流彩斑斓的丽陶,一面墙上挂着副似乎是画在白帛上的水墨青莲,意蕴秀美飘逸,笔法精妙可叹。
晓曦只是瞄了个大概,便已被此间古朴典雅的气韵感染,只觉得身心都缓和了下来,因疼痛而产生的焦虑,也被奇迹般的平抚了去。
“小兄弟,来,将你的伤处给我看看。”
王缘为自坐于榻案的另一边,适才将下人们送上的药物及陶瓷小碗、竹制小棍、镊夹一类器皿收拾利落了,便向晓曦摊开一掌,含笑说道。
晓曦自然将手臂抬出,落在他修美的指间。
就见他轻轻地托住,用小剪子将之前粗略处理时包扎的棉布挑下,又捏了竹夹取下一小团药棉,沾酒水仔细耐心的一遍遍清洗着伤口。
伤患处传来烧辣刺骨的疼痛,比之于先前割裂时的撕扯还要揪心,神经就像被无数只蚂蚁一口口地啃噬着,痛得晓曦不由又掉下眼泪来。
但她没有吱呜出一声响动,只是紧紧地憋着口,咬着牙,小脸快鼓成了包子,生生地将试图哀求那人住手的欲望一遍又一遍地吞进了肚里。
阿厚在一旁眼巴巴瞅着,那触目惊心的伤痕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狠不得抢过那些药具来,自己给妹子处理。
虽然感激王缘为出面解围之恩,但此时又顾虑他手下没轻重,让妹子受了苦。在涂药这件事情上,搁谁他都信不过。
但无奈身为客,又只能勉强随主便。
“阿来,难过就喊出来,别光忍着。”阿厚在一旁劝慰道。
晓曦摇了摇头,眼泪汪汪地冲他挤了一个好看不到哪里去的笑容。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这般拧倔着,只是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既然是自己拿了狠心决意,便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更何况,如王缘为这般的聪明人,应该早就猜到了自己为何会伤成这样的缘由,此前她表现出来的智勇若是在此时崩盘的话,未免太矫情了一些。
晓曦心里明晃晃的,王缘为今日肯为此事出头,全因牵扯到丞相府的关系,于他的立场上讲,只是义务之举罢了。而他主动提出帮她这个卑贱的“小子”疗伤,却多半是欣赏她那时的急智勇敢,是以,她如何也不能在此时此地认怂啊!
就在那边米晓曦兀自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对面腕转悠雅、疗伤如绣花般精雕细琢的王缘为,一面也在悠然地观赏着面前这双娇嫩如笋、皙白如葱的玉手。
一个黑如黝炭的小儿,缘何会有这般白俏的双手呢?他从谱一看见它们时,便一直在玩味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而此时,当这双手上的血迹和污垢被他一点点抹净之后,呈现出来细致光洁的皮肤和修磨到润泽整齐的指尖,这般形状,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操持活碌的下人所能具备的。
捏在掌中的那只纤细如柳的臂腕,此时正微微的颤抖着,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经络的跳跃和肌理的缩紧。
面上是抹不去的浅笑,他将指尖的动作再次放轻柔了些。
“小兄弟好生勇敢,缘为甚是佩服。”他诚恳地轻叹了一句,转而拾过药签来,沾了一旁陶瓷小钵中预先调好的暗红色药液,道:“伤患处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再上一些药膏,此时便不会像刚才那般疼痛难忍了。”
晓曦听闻,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倒是没骗自己。清凉的药液涂在伤口上,柔柔地化开,起先是麻酥酥的,继而微微发热,有效地缓解了疼痛感。
晓曦心中一动,不由脱口而出道:“王家哥哥,今天,你帮了我相府的大忙,我们若只道‘谢’字,定是远远不够的!将来我,我阿来……一定落事儿来报答你!”
这是晓曦的真心话。
王缘为于相府之恩,于她自己之恩,皆出道义,而道义之恩,她向来必报无疑。
可当她回味过来时,又觉得这般言辞旦旦却出于一个卑贱幼小的小子之口,未免可笑了些。
而对面王缘为已然停下手上动作,抬头玩味的看着她,眼中粲若星辰,笑意流转。
“没料阿来年弱,而言辞间却尽露大丈夫之风范,可赞可叹也。”
他一边笑著,一边伸手,就那般自然随意的捏上了她的脸颊,也不管手头还拿着一根药签。
他指节轻轻夹了夹对方嫩如玉芽的肌肤,冰凉的药签不免在划过她额头时,留了一个暗红色的小圆点。
旁边的阿厚忽而重重一咳。
他瞄见妹子瞬间僵硬的表情,赶忙从旁边抽了一团棉布将她额头的药滞给抹了去。
王缘为貌似不经意地来回瞟了眼两人,继而他不动声色地俯首埋头,继续专注于处理手上的事务。
“阿厚管事请入席。”
因着阿厚将晓曦背入雅阁内之后,只是将她放在了矮榻上,自己则立守在一边,王缘为便又亲自开口邀道。
阿厚犹豫间,又听他再次补充“王缘为有话相问”,便只得依言上榻盘坐。
王缘为则问起了今日事起之由头,又令阿厚好生回忆最近可有导致事发的线索。
“纵然是两方积怨颇深,可明面上做出此般动作,却是首次,看样子他们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若非试探,便是针对于你个人的报复了。”王缘为对阿厚说道。
阿厚沉默了片刻,不甚情愿地缓慢开口道:“是因为我母亲。”
原来阿厚的母亲秸娘因绣得一手好针线,在整个京城织绣行都很是有名。与梁家支族有姻亲关系的沈家是做织绣品生意的,曾经提出要买断秸娘的所有货品供应,秸娘自然没有同意,这梁子便算是结下了。因得秸娘与阿厚独自住在城北,相府一直一来也未曾给予过多少照拂,那帮人便三天两头上门骚扰。直至秸娘彻底封了织机,亦不再做任何绣物拿出去寄售,那帮人才算是安静消停了些。
可谁知最近城东李家有嫡孙女要出嫁,老夫人非认准了要秸娘制作的喜物和头面给孙女做嫁妆,便叫那李游上门来讨。李家本是集市上屠鸡宰狗的一户人,只因家中有闺女在太尉府做妾,一家人也便跟着升了天,这两年越发的耀武扬威、目中无人。其中由以那二子李游为甚。
那李游上门被秸娘拒走之后,便怀恨在心。此次多半便是纠集了梁霄一伙人设下圈套,想以绑架阿厚来逼迫秸娘就范。
王缘为听他说完之后,略微沉吟片刻,便道:“李游充其量是个市井无赖罢了,而梁霄却不同,此人心狠手辣,狡诈如豺,心思深重,通常他不会亲自出面做这种事情,故而今日此举,恐怕是暗含试探在其中。阿厚管事回府之后,当将此事报与丞相周知,丞相自会有所计较。”
晓曦听着两人说话,注意力从伤口的疼痛渐渐转移开,倒是好过了不少。只是如今听王缘为一席话,令得她有些担忧起来。
“可是,王家哥哥今日为了我俩惹恼了那恶官差,他走时还丢下狠话,说你欠他……我恐怕他会……”
王缘为淡然一笑,抬一指做了个阻止的动作,令她不要多想,继而不无轻蔑地开口道:“他人素来那般阴阳怪气,我尚不知欠他何,他有本事就上门来讨罢。”言语间竟是何其潇洒不羁。
涂抹完药膏,王缘为又为其伤口上撒了一层麝香粉,用以凝血去痛,然后拿干净的棉布纱布将她的双手细细密密地包扎严实,那圈圈纬线如艺术品般俐落齐整,直看得晓曦目瞪口呆。
王缘为整理好药物器皿自去了外间净手,晓曦便站起来观赏他整整一阁间的收藏,直到她于近处细窥了墙面上的那副水墨青莲之后,她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王缘为再进阁中,便看见那“小儿”指着墙上一副字画瞪着眼睛瞧自己。
“怎么?阿来可对此画有所指教?”他挑眉轻笑,“拙作一幅,鄙帚自珍罢了。”
那画中笔法舒逸洒脱,墨色浓淡相宜,莲花栩栩如生,题字劲秀飘逸,那是极好的上成之作!
可晓曦关注的重点却不在于此,而在于,呈现那副画的载体,那不是娟绸,不是丝帛,而是曾经那般熟悉,却被隔离在另一个时空中,如今再次展露在面前的……
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