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烟雪阁,相旖轻吐一口气,随手散去了发辫,径自向里间走去。
内间角落摆放着香炉,片片沉榆阴燃出的烟雾袅袅升腾着,满室郁香令身心之上的疲惫也随之消散开去。
相旖脱去了外袍,从仆妪递上的热水盆中拎了蚕帕来抹了脸,又将中衣散开了些。
松懈掉所有的羁束与伪饰,此时的他看来无比的轻朗惬意。
他挑了少许清水磨了墨,从案边挂着的囊袋中抽出一条丝帛,在其上写了隽隽一行小字,然后折起递给一旁随侍的仆妪。
“妪,明日一早出门将之带给连娘,请她以三千两黄金为据将之售以北炎顺昌侯。”
老妪接过,恭敬回道:“诺。”
折起的丝帛捏在手中还不过杏核般大小,区区此物少主开口就要三千两,还是黄金,老妪难免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压力。
少主人虽然年弱,但向来是谋定而后动,行事亦拿捏有度,所行自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老妪心中有谱,可她难免又替着办事儿的人考虑了一些,补问道:“倘若是顺昌侯不肯出钱,要叫连娘如何说?”
“透露给他情报出让者的身份,他自会上门来求。”相旖在青瓷小碗中悠然地漂着毫笔,淡淡回道。
“此外,”他将笔挂在玉架子上,继续开口言道:“联系上对方之后,交易的地点要定在南钺国内,黄金要自国内正规流通渠道调取,不能从北炎私运,先钱后货。顺昌侯神通广大,这些自是难不到他。只叫连娘处置这批黄金的时候,多花些心思罢了。”
“诺。”老妪颔首,将丝帛慎重藏在内衽贴身的袋口中。
“替我先谢过连娘。”相旖见老妪应了,便挥手令她退下。
老仆离开后,相旖从榻上站起来,缓缓踱到窗边。
推开窗,只见满园葱郁的夹竹长势越发的枝繁叶茂,铺天盖地的翠色叶尖根根如箭,狭小的天地眼看就要被凌厉的箭芒挤满,令人感觉些许压抑。
相旖淡淡注视着它们,看着,看着,他娇娆俊秀的面孔上渐渐浮出一丝意味莫测的笑意来。
照这般局势任凭不顾的话,它们总有一天会划破长空,冲破闲庭,射向天际吧?
届时,只需再借一阵东风便好。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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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曦将手中的书简往案上一拍,从依靠在榻头的姿势直起身来。
“项妪!”她唤道。
项妪从外院推门而入,手中还捏着团棉线和一根小棍,即便是上前来回话的时候,手中依然翻飞不停。
自从相府小姑囡弃恶从善之后,下面仆从们的日子也松和了不少,只要把各自手头的正勤值好,正事儿不掉链子,其它时间各自爱怎么打发怎么打发。
当晓曦将这条决议下发下去的时候,院子里的仆人们一片欢腾,如同受大赦天下般喜庆。
本身她这儿也没多大的院子,成天也没多少事儿,没有必要搞得跟集中营似的。晓曦是这般考虑的:在能力获得当家主母的认可之前,仆从们可以先以逸待劳,但主子不能闲着,得多替自己和大家考虑着些。
“项妪,我问你,如今我想向母亲申请可任意出入府门的权力,你能不能给我些建议?”晓曦双手捧着茶,眼神诚诚看着项妪,一本正经地问道。
她一个十四张有余的相府千金,再过一年都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在家中却一点实权也没有,母亲操持着所有内院事务,外院也有管家打理着,而她这边说的好听点是娇生惯养着万事无忧的大小姐,实际上便是那干吃无脑的米虫,这对于她有理想有抱负的灵魂简直是一种摧残嘛!
“小姑囡囡要出府?”项妪听后惊叹了一声,手中的活碌也停下了。
她将编制了一半的东西往腰间一掐,人就走上前来贴着晓曦俯身关怀道:“咱们府里后院女眷时逢节令或者去外府人家拜访的时候都可以出府啊,一个月偶尔也能有个一次两次的,足够小姑囡囡玩个痛快了啊,怎么还想着……”
“项妪,”晓曦肃整了颜色,加重语气打段了老妪的话,“我自不是为了玩耍,呐,我只是问你这件事情可行否?你老实回答我。”
话语间隐隐又将此事拔高了一层,她只想令得项妪抛开成见专注于去思考问题。
项妪一滞,好半天没有开口。纠眉凝思了片刻后,她才回道:“此事万万不可行啊!且不说小姑囡贵为国相千金,尊荣贵貌岂是市井下民可轻易窥得;再者说,未婚小姑在外抛头露面的情况,就连京城里的小户人家也极是少有。咱们夫人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这样啊。晓曦面色一沉。
深居闺阁不利于她了解和融入这个世界,这对于她来讲实在太被动了。如果不能为自己创造足够多的筹码,她将永远受制于人。
在这个男权为上的古代社会中,女子的命运从来操控在父兄手里,虽然她半路插队进来,尚未有机会了解到父亲对于自己的布划,但总感觉他们对她这种无所求的放养态度,简直就等同于是在养猪,不求猪能有出息,只要时机一到肥了就可以宰杀掉。
虽然把自己比作……,有点那啥,但是如此才更令她产生严迫的危机感。
晓曦沉思了片刻,咬了咬唇,转而跟项妪说道:“你去把阿厚给我找来。”
看来,又只能剑走偏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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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厚不一会儿就被领了来。
待他进门后,晓曦令得项妪把门关上,不许任何人再进来。
闩好了门,晓曦把窗子也关了个严实,屋里一时间光线无几,晦暗而阴森。
“晓曦?……你,这是……要做什么?”阿厚问话的语气有些虚。
晓曦撅着小腰杆儿探出身去,颤颤巍巍地点燃了案上的灯盏。
却忽然“嗖”地转过身,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在榻上,一脚还踩上了榻沿,勾着邪乎至极的笑容,不怀好意地斜睨着屋中人,好一副市井女流氓的姿容!
“阿厚,把衣服脱掉。”晓曦挑眉冷冷说道,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威喝。
啥?
阿厚下意识抬手捂胸后退了一步,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转而变成酱紫、黑色,又褪变成青色,继而白卡卡的毫无血色,跟开了个变脸的戏台子似的。
一整套下意识的反应交待完成后,阿厚实诚的大脑里自动而有良知的过滤掉了最危险的那种可能。他想着是不是自己衣服穿错了?惹了妹子不快?低头自检了一边,一身天青色的素面长袍,虽然略旧了些,却浆得称称头头、利利索索的,没问题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脱?”
晓曦追加了一句,才看见阿厚终于开始慢慢腾腾地解腰带,除外服,面上是各种不情不愿,高佻的身段也体现出各种抗拒状态,但一双手还是老老实实在刻板地完成她下予的指令。
她这下才意识到估计自己这副跃跃欲试地得意姿态把他吓到了,误以为自己要对他行不轨之事吧!可老兄,咱们可是兄妹啊,我怎么会……等等,难不成那个刁钻妄为的前任早对他动过手脚了?
想到此处,晓曦不禁脊背一寒,牙尖发颤。
看那阿厚把刚刚脱下的外袍挂在臂上,正在犹豫纠结着是否要拉解中衣时,晓曦尴尬地收敛了姿势,向他伸手道:“好啦好啦,把你外袍递给我吧,不用再脱啦!”
阿厚如蒙大赦般呼出一口气,忙不迭把衣袍腰带递上,等晓曦接手后,他人又回避到一丈之外去了。
晓曦瘪瘪嘴,暗自对于吓坏良家小哥的行径做了一番自我反省。
她将阿厚的衣袍披上身,即便是直接套在自己的裳裙外,仍然显得过于宽大,下摆拖出地面老长,袖子也跟唱戏的水袖似的。
将袖口挽至手臂,又在腰处拧了几层褶子,使得摆面与鞋面平齐,晓曦招呼了几次躲得远远的阿厚,终于把人叫过来,帮忙缠上了腰封。
一切整置到位,晓曦“咚”地跳到阿厚面前,展开小臂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她笑得烂漫。
阿厚看着妹子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份少女的天真,也不由得被她触动,心中像是流淌着一股愉悦的溪流,轻快而跳跃。
“没有你刚才好看。”阿厚面带微笑,老实说道。
“我是问你,我这番妆扮,可似男子?”晓曦也不躁,叫阿厚来自然是要听他说实话的。
阿厚便又支肘后退几步,至上而下远远打量了一番。
“……发要束起来,衣服也不能穿这种袍服,要选上短衣,下长裤的样式,你穿上顶多大体上看算个拾龄上下的小子,也称不得男子。此外,你眉眼娟秀,白似敷粉,如此连小子都算不上了。”
“呵,说的好!”晓曦一击掌,转身去拿过来铜镜,比对着镜中人儿细细打量了一番。
“阿厚。”
阿厚被妹子诡异难辨的行径搞蒙了,正在发愣呢,忽又听到她在叫自己。
“是?”
“你说的那种上短衣下长裤的小厮服侍,可否在府中为我预置一套,要适合我的尺寸的。”晓曦还在查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想着哪里要添加,哪里要整补的,口中也不忘给阿厚派任务。
“这个应有现成,府中那帮食客门下也不乏为他们配有添香侍案的弱龄小子,服饰都由专门的管事统一打理。”
“如此甚好。”晓曦赞,“另外,你帮我借来,或是伪造一张前院小厮的名牌,方便我扮装之后出入通行所用,可能办到?”
阿厚如今早已通明了妹子的想法,他并没有试图阻拦,只是在脑中切实地评估了一下可能性,倒也觉得比起之前她各种旷世绝俗的行径来,此番动作已经温和多了。
她想出府去玩,只要自己跟着她,多少也能保证她的安全。
他又反复地思忖了片刻,回道:“名牌之物还是造一份给你吧,晓曦若是真打算乔装出府,此事便不要再与旁人有任何牵扯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