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情中情弘昼诉衷肠
站在门外的芳儿正自莞尔,却不妨坐中两人正好回头闲聊,一抬眼正瞧见芳儿,这一眼电光火石、惊雷滚滚,竟让芳儿刚刚放下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人不是别人,竟然正是弘昼!
一别数月,芳儿再也想不到会遇见弘昼,更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场合——想转身便走,不但老鸨儿拦在身后,就是走的成,岂不是走比不走更尴尬?
正踌躇着,那老鸨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见此情景,便知道自己算计的再没有半点儿的错,便立刻拉起芳儿的手,笑嘻嘻的拉她坐在了弘昼身边,跟没事儿人一般,招呼着大家又是倒酒,又是布菜,忙活了一圈儿,便欢欢快快的走了。
原来,这几个月,无论是筹备婚礼,还是新婚燕尔,弘昼可并没有少来“春福堂”,但每次来,必不提芳儿,也不让人去接,每次只闷闷喝酒,喝完便走。那老鸨儿多精明的人,自是知道弘昼放不下,可皇家的事,她又不好多说、多做,只这为着生意着想,怎么才能留住这个贵客?想了几个月,这才下定决心,请冯公子帮忙演一场好戏,硬把这一桌本不可能坐在一起之人,都跟撮合在了一块儿。
曹霑看见芳儿突然出现在这儿,本来就吃了一惊,又见她仍坐在弘昼身边,便也知道了老鸨的意思,但是来也来了,又不能驳了贝勒的面子,也只得硬撑着。
子都日日跟在贝勒身边,更是对他的闷闷不乐心知肚明,如今见着老鸨巧意撮合,倒令场面一时尴尬,便笑道:“诸位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各位意下如何?”
冯公子等人听了都连声附和道:“有理,有理。”
子都便拿起海碗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或旧对,《四书》《五经》成语亦可。”
那冯公子听了,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人呢!”
众人都起哄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你连个戏子也不如!说是了,不过是罚上几杯酒,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
众人都拍手起哄,冯公子听说无法,只得坐了。
子都见众人兴致都好,也不理会他们对“戏子”的鄙视,只看一眼弘昼、芳儿,这才起身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说毕,又唱道:“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
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听了,轰然叫妙,又说:“果然形神兼备,色艺俱佳!”
子都只含笑听着,并不答言。只把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望向临坐的曹霑,拱手道:“曹兄请!”
曹霑本是诗、词、歌、赋、戏,无一不通的,如今见着早就耳闻却无缘一见的子都,早就仰慕的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再见他如今这么一说、一演,更是满心喜欢,只恨怎么没缘分早一点儿见面。
因此,便也一拱手,笑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好!说得有理。如今帝都正是赏花之时,若得一见秋千架上之美景,那才真是福分!”
那常陪子都的云儿见众人兴致正浓,于是拿琵琶轻轻伴着,曹霑冲她一笑,便也款声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唯独弘昼、芳儿被触动了心事,只默不作声。
曹霑也未注意此节,便饮了门杯,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
完了令。众人又叫妙,果然是妙!子都也悄悄与他耳语道:“早闻曹公子大才,今日一见,果然另有一番滋味!”
两人还互相谦让着,便已到了请客的那位冯公子,他抓耳挠腮了半天才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众人都笑:“打出去!正兴头上,偏偏说这丧气的!”
冯公子涨紫了脸,申辩道:“都是子都,玩便玩这样复杂的,偏偏中午喝多了酒,这会儿还晕乎着呢,听便听,不听的话,就下家说去!”
子都也忙笑:“不过是玩儿,且听他说了吧。”
冯公子这才嘘了口气,接着说道:“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这才算完了此劫。
众人还要往下行令,偏那老鸨又上来了,说是“春福堂”新排演了歌舞,如今在座的都是此中翘楚,便预备首演一场,请大家赏玩。
说着,便拍桌布景,在小戏台上引来魔舞歌姬数人,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那冯公子便笑说:“今日真是沾了子都的光,竟有这样好节目,我们天天来,鲍妈妈竟藏着掖着!”
那老鸨也得意起来,笑道:“可巧儿刚刚排演,又有恩客送了些奇花异草来,如今叫小厮们搬进来,一起赏玩吧。”
说着一声招呼,又有数十盆奇珍搬了进来,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奇花之后,众魔舞歌姬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众人本就有些醉意,如今更是觉得目眩神迷,几乎以为身在仙境了!
众人只闻得一缕幽香,正待问所焚何物,那老鸨已是拍一拍手,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且歌且舞起来。
舞台上,歌姬们浓词艳曲,舞台下,众人目眩神迷。唯独弘昼与芳儿两个坐在后排,心思却全未在歌舞之上。见众人早就痴迷其中,弘昼方说:“这里怪热的,咱们上园子里逛逛怎样?”
芳儿满腹委屈,且有灵儿的下落要问,便点一点头,两人起身离座,往后花园而来。
春夜,本就格外的清丽,加上远远飘来的似有还无的歌声,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倒真有点恍若仙境之感,芳儿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偷吃了仙丹的嫦娥一般,不听话的飞了起来,直往月宫而去。弘昼也是半天不说话,生怕一句话就能将眼前的美好彻底击碎。
两人默默的走了半晌,终于还是芳儿打破了沉闷:“贝勒爷新婚燕尔,怎么还是像以前那样流连歌舞之所?”
“不妨事,你知道的,那起太监们并不敢管这些——其实,你走了以后,我仍是天天的来,只是不敢找你罢了。”
“贝勒爷这话叫小女子怎么敢当?贝勒爷说句话,这‘春福堂’里还有人敢违背的么?”
“芳儿——如今我没资格叫你,不过你一口一个‘贝勒爷’真比拿针扎我的心还难受……”
“那贝勒爷希望我怎样叫你?”芳儿停下脚步,用倔强的眼神直视着弘昼的双眼。
那双眼疲惫的、布满血丝,果然没了当日的光彩,芳儿的心也是一紧。
弘昼终究还是先躲开了她那挑衅的眼神,转身对月长叹道:“你是不知道‘牛不喝水强按头’究竟是怎样,我的一言一行都有太监记着,实在是半点儿也错不得。我,我不是没想过带你离开这帝都虚伪的繁华,只是——只是你真的不懂我娘有多苦!若是有一天我能偷偷接出她来,我便豁出一身剐来,也要带你们逃到天涯海角去!”
芳儿轻轻的转到他身边,抬眼望去,月下,他那雕塑一般的侧影最是迷人,而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意味深长的叫一声“娘”,都让芳儿的心碎了千片万片,任是谁都不忍再去责怪他了吧,这个绞尽脑汁只为活命的男人,在这世上只能牵挂两个女人,谁又能忍心让他放下一个呢?
“开辟鸿蒙……万艳同悲。”
远处,歌正欢,酒正浓,偏只这句远远的飘进了他们两的耳朵,若非个中之人,又有谁能知其中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