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锤定音情分两边
皇后乌拉那拉氏见雍正十分喜欢、细细的赏玩此物,便也来近前观看,果然见此物工艺细腻,通身透露着喜庆团圆,着实是上上之选。便笑对雍正说道:“臣妾看着此盘甚好,唯一美中不足却是……”
“哦,什么不足,说来朕听听!”雍正显然是很好奇,敢在他这个瓷痴跟前卖弄眼里的可真是不多。
“臣妾可不敢卖弄学问,不过是看着今日花好月圆,连这盘子都是成双成对,唯有献宝之人却还形单影孤,未免……”
“哈哈哈哈,竟是这样!皇后说的极是,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雍正哈哈大笑着,弘昼的心却是给烙铁烙了一般,火烧火燎的难受,本想再拖延几年再被装进笼子的,但眼前这样的情形,怕是如何也讬赖不过去了。
“臣妾瞧着副都统五什图之女甚好,很是贤良淑德……”
皇后还没数落完这位淑女的好处,雍正帝便笑道:“那就是她吧,弘昼还不快拜谢母后?”
“儿臣拜谢父皇、母后恩典!”弘昼一撩蟒袍忙跪了下去,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殿内吵吵嚷嚷的祝贺之声都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那样,遥不可及。
英琦远远的看着他,关于他和芳儿的事,她也略听见几句,若不是五弟平日便荒唐惯了,只怕就这一件事便足够惹得老皇帝圈禁了他!只不过,只要不争皇位,这样的事又有谁会去皇帝耳朵边吹风呢?只是可惜了芳儿这样好的姐妹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看来自己真是不该得陇望蜀、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弘历这时却还是喜滋滋的回头看了英琦一眼——从选福晋这件事上,又可看得出皇阿玛的处处用心,对自己与别人格外的不同了!
一朝曲终人散,弘昼已是借故喝得大醉,只因皇阿玛远远的坐在上面,自己强压着醉意,没有说什么、做什么出格的事罢了。雍正也看到这个儿子喝的多了,亦只当他是为得了封赏心里高兴,便也不曾深究。
弘昼心里却对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吴扎库氏全不在意,任由几个小太监连拖带搀、生拉硬拽的才弄回了贝勒府。
一进府门,他便好像被磁铁吸着一般,脚不由心的又走到了芳儿门口,哐当一声跌入门去,倒把个已经进入梦乡的芳儿和外间伺候的灵儿齐齐的震醒。
灵儿虽平日仗着娇宠爱跟弘昼玩闹,但见今晚的架势,也知必是有事的,赶紧跟着芳儿把弘昼搀扶在椅上坐了,又去冲了一杯俨茶递在弘昼手中,便识趣的去偏房中歇息了。
芳儿坐在对面,看着弘昼血红的眼睛,倒像是一头兽,想想今日皇帝寿宴,不会又是受了训斥?她无法想想天子身边那些个翻云覆雨手究竟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威,便只是一杯一杯的帮弘昼续着茶。
默坐了半晌,弘昼才伸手向衣内解下一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来,举在眼前,笑了一会儿,看了又看,最后才像是打定了主意,转过头来笑着说:“几日没听子都的戏,倒想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来,想来我也真是没一样东西是自己的,便是这个,倒是从小戴的。”
说着,他起身走到芳儿跟前,拉起她来,便欲亲手给她戴上。
芳儿本有不祥之感,见他这样,忙推开笑道:“这算什么,半夜里突然巴巴的来给我这个,小女子虽不才,倒也不不喜欢穿金戴银,贝勒喝过这杯茶,就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弘昼楞了楞,也觉得自己造次了,这才叹口气说:“我知道姑娘心里珍重,必定看不上这些个俗物,不过这倒不止是块金子,原是我母亲在潜邸时见皇阿玛子嗣艰难,前头几个阿哥都没养住,特特的去显应寺求来的,且从我落草便带着,虽七灾八难倒也活到今日,想来也算个祥瑞之物,如今我也大了,命不在天手里,便想把它转赠姑娘戴着,或者真托着佛祖的福气,能遇难成祥呢?”
“这话说的,我草芥一样的人,哪儿还来的什么灾什么难呢?倒是贝勒不要辜负了贵妃娘娘的心意。”
“心意?我们的心意便是平平安安的活着,原来,人活着却是没有心的,只是……”
“只是怎样?”芳儿见他如今这话,必是大有来头。
“只是……我只是怕这一生倒要辜负了姑娘!”
“贝勒抬爱,芳儿不过是个流落风尘的罪臣之后,原说不上什么辜负,只是贝勒高看我一眼,芳儿心里知道,此生原不指望还有这样的因缘际会,既遇着了,已是三生有幸,贝勒又何必自苦?”
“不!”弘昼痛苦的抓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服,仿佛透不过起来一般的喘着粗气,只得开了窗,对着冬月的猎猎寒风才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冷风吹得他平静了些,这才说:“像你这样为着自己的心清清白白的活着,才叫清爽;偏是像我们这样,为了虚名浮利,便要蝇营狗苟曲意奉承的人,实是一堆烂泥,闻之浊臭逼人!若来世托生个女孩儿,再得个像你这样的姐妹,我心足矣!”
芳儿见他如此,知道劝不得,便笑了:“真是傻话,若是托生个女子,岂不更加的做不得主?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有多少心里想做的事,不也得忍了?原来生而为人,便是这样,得着一样儿自己喜欢的,便欢喜半天,这便够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想来便是天子也不过如此,又何况你我?”
芳儿一番软语温言总算是让弘昼略感释怀,只得拉着芳儿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仿佛总也看不够似的,半天才长叹一口气道:“我原是听人说,眉心的胭脂痣是为了赴来世之约而不肯喝下忘川水的旧魂魄,只不承想,我这样的凡胎俗骨,今生与你无缘!”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真是好诗,想我们此生也得‘赏月吟风’又岂知不是前世的姻缘?”
弘昼听及此言,终于按捺不住,一把将芳儿紧紧的抱入怀中,仿佛一松手她便要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于自己眼前,便是握也握不住了!
芳儿的泪珠亦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簌的落在弘昼的衣襟上,两人就这样站着,仿佛要站个一生一世那样……知道窗外传来阵阵更声,弘昼才像是真正酒醒了,轻轻在芳儿耳边说道:“五更了,你且歇一歇吧,有些话,我明天给你说!”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烛光摇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留下桌上那个流光溢彩的赤金点翠金麒麟,提醒着她——一个好梦要结束了,接着,又该是怎样的一场梦呢?
第二天,弘昼并没有如约而来,等了一天,天色将晚之时才有家丁来回,说是鲍妈妈有急事来接,请姑娘收拾收拾上路吧。
灵儿不解,还待要问究竟有什么急事,竟不用去跟贝勒辞行,却被芳儿止住:“妈妈一向有分寸,既是这么说了,必定有这样的道理,我们这次也住的久了,我正好也想姐妹们了,回去看看她们也好。”
“她们?我们与别人一向并无深交,想什么?我怎么谁都想不起来……”
“灵儿,叫你收拾,你就照做,难道叫我自己动手?”
说着,芳儿便已自己收拾起来——本来也没有带什么来,只片刻便收拾了两个小包袱,芳儿笑着向立等在一旁的管家说道:“劳烦你了。”
那管家也不多言,只躬身请两位姑娘先走,自己跟着出了角门,早有一驾马车在这里侯着,芳儿也不多说,只管蹬凳上车,马夫也是省事的,见姑娘们安顿妥当,便扬鞭要走,这时,暮色里跑出一个贝勒贴身的小厮来,气喘吁吁的拦在马前。
灵儿这才笑道:“我便说吗,从来没有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我们走的,自然是要贝勒亲自来送才像样。”
芳儿别过头去看着窗外,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她知道弘昼不会再来,三生石上怕是只留下今世的遗憾了。
那小厮喘足了气,这才向身后招呼,果然又有一人捧着件黑乎乎的东西出来,恭恭敬敬的捧于车前,说道:“贝勒说姑娘忘了拿,叫小人给您送过来。”
灵儿见锦缎层层包着,且大小轻重看着像一把瑶琴,想说自家来时并没有带着,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必是贝勒所赠,不愿让旁人知道的意思罢了,便伸手接过来说:“知道了。”
那马夫见再无他事,便扬手一鞭,赶着马车,悠悠然离开了贝勒府。芳儿此时才一掀软帘,回头望向这个留给她太多回忆的地方,暮色中,一切都那么模糊,只淑芳亭上影影绰绰一个人影在晚风中翘首,芳儿转过头去,低声说了句:“大冷天的,快些回去吧!”顿时泪如雨下,却又不想让灵儿看见,只得使劲转过头,把自己的脸埋在无尽的黑暗里,任泪水一浪猛似一浪的袭来,又无声的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