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中秋家宴显异兆
许是连日家亲戚间走动,少爷这日早起好不容易读了会儿书,写了几个字,午后就说困倦,要歇个午觉,叫我们一概不要打扰。
殊不知,却是少爷天生带来的一段痴意,自那日于姨太太府里见了英琦小姐,就惊为天人,一时想着姐姐的温柔妩媚,一时想着红玉妹妹的风流婉转,竟不知这天子脚下,自家姊妹里居然有如此人物,比之在南时候曹府、李府那些拔尖儿的姑娘们还更富风姿才情,那些凡夫禄蠱追名逐利的文字又怎么能再入公子的眼?
因此,他倒常去梦中重温与姊妹们的只言片语,笑语如嫣。夫人只道是公子一路也累了,也嘱咐让公子闭门谢客好好休息。
这日,宝玉歇了,我便拿着针线,在他床榻旁想再给他绣个香囊,他左翻右滚,就是睡不着,我笑他:“不困,就起来再写几个字,从家里出来,再没见你认真写过。”
他却笑道:“不是不困,只是我想静静,姐姐偏做在边儿上看着,我哪里睡的着?”
平日他歇晌从没避着我们的,如今进了京城,倒像是长成了大人,避讳我们的地方也多了起来,因此我笑道:“好,我走,不知道梦了些什么,难道怕我听了你的梦话去不成?”
他笑着,蒙头睡了。我又去前头,看看太太屋里福晋新拨来的几个丫鬟婆子可有还没明白的地方,也好帮衬着做做。
秋纹、秋痕都是极好的,来了几日,已经把主子的脾气习惯都摸了个清楚,我看着也喜欢,一问才知道,她们两个都是自小儿跟着福晋的,后来秋纹去服侍了红玉小姐,与侍书、玉墨一起跟着小姐倒是识了不少字,最是聪明伶俐。
秋痕见我拿着针线因笑道:“平儿姐姐绣的真好,我们这个秋纹也是做得一手好针线,等闲了,让秋纹给你们家少爷也绣一个。”
秋纹听见,轻打她一下:“这促狭的小蹄子,我几时倒闲着了?你不知道平儿姐姐从何处来,又在平儿姐姐跟前卖弄,可不叫人家笑掉大牙去?”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们家世代为皇家织造,专管这些,果然是水晶心肝玲珑剔透的人,倒没想到她日后显露的女红方面的本事还真是让我这见多识广之人都大为佩服呢!
我们这里趁着主子们歇了,在微暖的阳光下聊聊家常做做针线,倒也惬意。
我家小少爷这一梦却做的并不轻松。
一路竟飘飘悠悠的跑去了一处仙境,睡梦中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正自惊奇羡慕,忽闻远处传来瑶琴之声,音律婉转幽怨,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从此就添了一段迎风洒泪,对月抒怀的痴情。
唏嘘片刻,寻琴声而去,转过一片奇石,只见眼前仙花灵叶上宿露生辉,虽不见溪流,却听得泉水叮咚,与那乐声相映成趣,再看远处一处房屋,精巧雅致,木窗对开,窗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一个仙姑模样的女子正低头抚琴,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姐姐指教。”
那仙姑不防窗外有人,抬头看看了笑道:“你从来处来,我往去处去。布散相思之曲,不听也罢。”
停了片刻,见公子还在窗前站着,又低声叹道:“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你若也中了这病入膏肓之毒,只怕此生必有一番刻骨铭心的经历,倒不如不识不见的好。”
说罢,竟紧闭了窗户,不再理他。
霑哥儿正自愁闷,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之时,又见一仙姑正在花园采撷各种奇花异卉,赶忙走前几步,那仙姑听见脚步,回头一笑,正可谓回头一笑百媚生,霑哥儿立时楞在当地,只觉得这花容玉貌胜似英琦,身姿袅娜,又颇有红玉之态,正要追着仙姑身影而去,脚下却突然一空,顿时掉下这人间仙境去了。
我正赶回来,刚到门口,就听见公子在里面:姐姐、姐姐的乱叫,赶紧进去看时,却见他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给他倒了茶来,也只略喝了一口,似乎还未从梦中回过神来。我催着他起来:“再赖在床上太阳要下山了,我从前头来,听见福晋带着红玉小姐来陪夫人说话呢,你不把这几日写下的那些新诗拿去,给你的仙翁妹妹看看么?”
谁知少爷竟然叹了口气,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只不知道我家这些好女孩儿是否都是有福的。”
说着起身,饱蘸浓墨,在素笺上写下了四个大字:侍瑛使者。
正待搁笔,却听门口一个婉转较弱的声音赞道:“哥哥真是好兴致,这会子还闷在屋里写字呢,早知道我就不来搅扰霑哥哥雅兴了。”
公子抬头见是红玉,赶忙搁笔,笑道:“可让妹妹见笑了,这一日总共也只写了这四个字,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几个字那一个好?”
“侍瑛?”红玉心里咯噔一下,“瑛”不就是英琦?当下心里含酸,嘴上却不露分毫,只指着那张字儿说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可好?”
公子并没听出话里有话,只兴致盎然的说道:“我再赠妹妹一个别号可好?”
“我又不是什么诗翁,哪里用得着别号?那里比得我哥哥,叫个什么‘如心居士’,又说他伴读的皇子,有个什么叫‘圆明居士’的,我看他们这别号,都没霑哥哥起的好。”
公子知道她这是故意取笑,却并不在意。两人又闲话一番,才又各自散了。
转过一日,又是中秋。福晋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园中,早已遣了大丫鬟金蟾来请:“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嫂嫂旅寄陋室,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嫂嫂带哥儿姐儿到园中赏月,不知可否?”
夫人本不欲太过打扰王府家宴,见福晋这么说,便并不推辞,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只是要烦着老太太了。”
说着,便带霑哥儿、雲姐儿一起复过这边院中来。早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须臾茶毕,丫头婆子们引众人坐于月下之听雨亭中,这年恰雍正四年,纳尔苏因故被革爵,且有“不许出门”之令。
纳尔苏之母知道儿子必心中郁结,正好借曹家亲戚到访热闹一番,因此谓众人:“今日节下,又都是自家人,万不可太过约束这几个孩子,想听什么曲儿,尽管叫人唱来。”
福晋叫过金蟾来,耳语几句,金蟾领命而去,片刻只听隔着海子飘过来悠悠笛声,果然更觉风清月朗,恰这时小厮拿着几盏专为灯谜而制的四角平头白纱灯进来,说是福彭王爷及在外间一处吃酒的子侄们制的灯谜,送来与老爷解闷儿的。
纳尔苏自是感慨了一回,虽因他公务上失职被革了爵位,但毕竟又由儿子袭了,未几日,皇上又钦点福彭为皇子伴读,这与当年福彭小时候被康熙选入宫中伴读又有不同,与未来皇上同窗,意味着将来是要大用的,只是当年夺嫡之争过去不久,搞不好儿子掉进这个漩涡里只怕连小命都难保……但如果跟对了人,那自然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因此月下感怀一番,但因母亲在此,亦不敢流露内心的忧虑。
老夫人也是有意要为儿子抒怀,因此兴致很高的样子,连连称赞孙儿,又命家人赶紧念几个灯谜给大家来猜猜,且说:“猜不着是要罚的,若猜着了,也是要赏的。”
家人见老太太高兴,便捡着通俗易懂的,读来凑趣,只听这家人念道:“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纳尔苏心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老太太的东西。
然后也念一个与老母亲猜,念道:“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老太太听了,笑道:“这说的倒像是我儿呢。”
福晋听了,含笑跟老太太耳语了一句,老太太点头说:“果然不错,是砚台。”
纳尔苏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
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老太太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新巧之物,甚是喜欢,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大家都陪一杯吧,今儿高兴,多喝一点无妨。”
纳尔苏答应着,起身走至早先挂在亭边的各色灯前,举头随便找一个迷出给大家,只见头一个写道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刚一念完,他已觉得兆头不好,正准备换一个迷,这时霑哥儿已经恭恭敬敬的站起来答道:“这是炮竹。”
纳尔苏勉强笑道:“是。”
又问霑哥儿喜欢什么,好奖励了他。
正说着,又见福彭衣袂翩翩飘然而至,他身后带一小厮,双手捧着个漆盘,上面有很多物件。说是今天从皇上那里讨了好些彩头回来,欲出几个谜题与家人赏玩,说着他沉吟一下,道:“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红玉听罢,笑道:“我当是多难的题,哥哥也不过如此,不就是个风筝?”
福彭听红玉如此说,因笑道:“特意说个简单的,只为送你这个好东西!”
说着,他向漆盘子里拿出一串妙香沉水沉香念珠递与妹妹手中,说道:“此是今日圣上亲自从腕上退下来赐我的,转赠妹妹可好?”
那想到红玉小姐一听,当即掷而不取,“啪”的一声,就又给扔回漆盘里说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
福彭脸上微微变色,因都是家里人,料不会有外泄之虞,这才叹口气,又笑道:“妹子明年都够岁数去选秀女了,将来嫁了人,还这样任性不成?”
那红玉只是扭过头去,不理他罢了。谁知这一夜竟是一语成谶,几年后纷纷乱乱,我们才又想起这一夜之事。
话说福彭在妹妹那里碰个没趣,又上亭边自己找了一盏宫灯,看上面的迷,念道:“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这大概说的是算盘吧?”
纳尔苏笑道:“是算盘。”又赏了福彭很多物件。但他心里却闷闷不乐:今日乃团圆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因母亲兴致极高又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
老太太正与孙儿们玩乐,回头见纳尔苏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耍,即对他说:“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儿,也好散了。”
纳尔苏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敬了母亲一杯酒,这才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