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相思湖畔巧联诗
经历一年的困顿,如今眼前这“小团圆”已叫李老太太兴犹未阑,众媳妇、孙儿、孙女们便也只得承欢陪饮。
话说这位李老太太当日追随堪称中国历代帝王里面最了不起的皇帝之一,康熙皇帝的丰功伟绩与他的智慧、才能和品味又怎是一般人能及?因此,老太太虽已年迈,但不仅玩性甚浓,便是赏玩良辰美景的花样也比别家精致。
等老爷们散去,老太太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便命小丫鬟将素毡铺于阶上,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等坐定了,老太太便又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
鸳鸯便又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老太太笑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罢,又入席换了暖酒来,一家人且淡淡的说着闲话,冷不防只听对岸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
那笛声悠扬,愈发衬托着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直听了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鸳鸯便又斟上暖酒来,一一与众人倒上,老太太举杯笑道:“果然可听么?”
众人赞道:“实在好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眼界、多些享福。”
老太太见众人赞,也遥想起当年在康熙大帝身边赏月的情景,那时候果然是神仙般的日子!想及此老太太也不禁感怀道:“这个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说着,便将自己吃的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及各色水果赏了吹笛的女子,且吩咐她:“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果然只一会儿功夫,便听见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前越发凄凉、婉转。众人都不由得屏息静气的赏玩,不知不觉便已四更天了。
老太太有寿的人,虽仍未尽兴,但仍由着媳妇们劝回休息了,红玉、芳卿却早被那笛声撩拨来了诗性,又想起上次离别时起社之约,便早向霑哥儿、雲姐儿递眼色,此时见散了,他们便聚在一处,红玉便说:“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只如今人少,雲姐姐又不大肯做,倒不如大家联句可好?
那雲小姐去早已熬不住困,说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
少爷心里却很不舍这月色,兼又接来了芳儿,更不肯辜负良辰,便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水上的回廊赏月最妙!”
芳儿心里喜欢,却笑道:“只是我们人少,雲姐姐不做,我又不会,倒不如你们两个连去算了。”
少爷未听出打趣的意味,还只呆笑着说:“我看霁儿弟弟也有点慧根的,不如一起叫了去,且玩玩何妨?”
那霁儿便跃跃欲试,几人来至回廊,在几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水晶世界之内。微风一过,粼粼水面面碧波荡漾,真令人神清气净。
霁儿见状笑道:“这么好月色,要还是在南边儿宅子里,这会子便坐上船吃酒了,岂不更好玩儿?”芳儿亦是南边来的,便不由的想家,却硬是压制下去内心的涟漪,只微微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来。”
少爷听这话,便不禁想起在英琦家划船的情景,也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以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必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几个,虽生在富贵之乡,竟有这许多不遂心的事。”
说罢便将眼风往芳儿那里瞟去。
芳儿知道他是心疼自己如今的处境,想及此却又心里“咯噔”一声,又想起弘昼今夜还不知怎样,便更有感慨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福晋和英琦姐姐这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
红玉听他们越说越伤感,生怕再说出更悲凉的话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且联诗吧。”
正说间,只听笛声又悠扬而起,红玉笑道:“今日托老太太的福,这笛子吹的实在有趣,到是助咱们的兴了,咱们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今日两位新人入社,就还是你们起头吧。”
霁儿、芳儿推辞一番,便还是由霁儿说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
因念道:“三五中秋夕,”
芳儿想了一想,接道:“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
红玉便笑道:“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呢。”
霑哥儿便也赞许的点头,又接道:“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芳儿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的好呢。”
众人便低头又想了一想,霁儿先站起来笑道:“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
红玉微微点头道:“对的好。只是底下这句又说熟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
霑哥儿心里虽赞许红玉诗品,但想着霁儿小小年纪,能如此便也不易,因说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
红玉却全没理会到这些,只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
霑哥儿只一笑,因联道:“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
红玉便笑了:“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
霑哥儿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
红玉听他这样说,也不争辩,只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联道:“分瓜笑绿嫒.香新荣玉桂,”
霑哥儿却抓了红玉的小辫子,笑道:“分瓜可实实是你的杜撰了。”
红玉偏不服输,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是谁杜撰,这会子别耽误工夫。”
正说着,却见金蟾来接,红玉笑道:“偏如此良辰美景又来催了,可惜母亲生病,若叫她再等着我,我倒于心不忍了。”
霑哥儿听她这样说,且并不接话儿,只偷笑着朝霁儿指去,众人这才发现,原来霁儿年纪小,熬不住困,早一个胳膊支住脑袋,在石凳子上睡着了。”
霑哥便把霁儿摇醒:“起来吧,夜里凉,当下露水打了头,可不是玩的。”
众人方笑问道:“这是几更了?也没听见笛声了。”
金蟾笑道:“我的小祖宗,都快天亮了,老太太她们早散了,福晋也问了好几回了。
红玉这才觉得困倦异常,笑道:“这可真是‘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这会子真是不济了,我见这诗有趣,且留着,等哪天英琦姐姐来串门,咱们再续岂不更加有趣?”
众人都赞,便起身回去,边说道:“改日再润色润色也使得,此时竟然天也快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
因丫鬟们都不在,金蟾便向芳儿问道:“老太太那里只怕还留着人等着芳儿小姐睡去呢,只如今这样晚了,是去老太太那里还是上我们那里去好?”
芳儿也笑了:“可是呢,这么晚再去,怕惊动了老太太,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不如去闹红玉妹妹。”
走至王府中红玉的住处,早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卸妆宽衣,洗漱已毕上床安歇。雪雁来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芳儿却因换了床睡不着,又兼作诗兴起,更是辗转反侧,虽在枕上,只是翻来复去睡不着,便又想起这些日子在弘昼身边的经历和他说的那些话来。
“究竟是什么天大的秘密,知道了就只能做‘活死人’?听他的话头,自然是和那个至高无上却又最残酷无比的位置有关,想当年康熙爷在时,何等英明、何等魄力,竟不能阻挡‘九子夺嫡’之惨祸,最后竟是这么个刻薄寡恩的雍正面南背北、执掌天下……”
想及此,她却心里豁然一亮——自然是雍正的皇位果如民间传说一样来历不明?他说的难道是十四爷的后代想复辟?只是他已被幽静多年,毫无实权,以雍正之毒辣,胤禵之子子孙孙又何来翻身之望?
一时却又想:“他们家的子子孙孙就是为至高无上的皇权打的头破血流、千刀万剐,但毕竟是为争无上的荣耀和万世之尊崇,而我家不过是一介臣子,皇上让办的事不得不办,亲王交代的差事亦不得不做,想我祖父也是大才大德,却无非因为恪尽职守,竟落得个做多错多的结果……更可怜这一家两百多口无辜的生命,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遭逢大劫,还真真是人如草芥,瞬间灯灭,想人世间的苦也不过如此!既如此,我们又为何偏要来人世走这一遭?又为何落得个连死都不能的地步?原来常听人说‘好死不如赖活’,可如今眼见的、经历的,竟然全不是如此,真真是天地不仁!人心不仁!”
想及此,两行热泪已是滚滚而下,不觉窗外已是东方发白,又是一个想死不能、却只能强颜欢笑的新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