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贤妻无着美妾空悬
老夫人半盏茶还未吃完,已见媳妇来了,便笑着:“原没什么大事,我见时候还早,便过来散散,且又听哥儿附学之事已经妥当,择个好日便可就去了。”
马夫人听这样说,便赶紧叫小丫头拿了黄历本子来,翻了翻笑道:“二十二日便好。若老太太想哥儿多陪您几日,下月初六也使得。”
“既是读书,原是那日都好,即这么着就叫哥儿早些去吧。”说着,老夫人却端着半盏茶定定的发呆。半晌才问:“你觉得平儿这孩子怎样?”
马夫人见这样问心下纳罕,见老夫人当日模样,原是相中了芳儿的,怎么今儿特特的来问“平儿怎么样”?联想着当日平儿闹市发现芳儿,及之后的种种,立时也想出来此事必有大大的不妥,便猜度着了老太太的意思,只微笑着回道:“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心中只取中了她,我留心看了去,这孩子竟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说话,像个闷葫芦,但好在她心里最是清楚,又知大体。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
老夫人觉得字字入心,这才笑道:“平儿的模样虽比顶尖儿的还次着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凡天佑的事,都是她还劝着的。前儿家里出了事,过那样的苦日子,又不知道将来,别人都暗地里寻着退路,惟独她一心一意的还如往常那样伺候,可见是情深意重之人。”
马夫人听及此也是不住点头:“难得这孩子是个可共患难的,若真如此,实是天佑这孩子的福分啊!只如今天佑年纪尚小,又恐就耽误了书……”
“这一层我也想到,依我看咱们只悄悄的把她丫头的月钱止住,批出二两银子来给她,不过使她自己知道,越发小心效好之意罢了。”
马夫人听了,更加喜悦:“还是老祖宗想的周全!”
老太太颔首道:“其他的事,就慢慢的再看吧。”说罢,扶了小丫头子,缓缓的回了,只是马夫人看去,那个背影又变得更加憔悴,更加令人心碎了。
只是生逢乱世,单只是活着,便也不易,又岂能色色满意?当下只得吩咐小丫头带着人翻箱子,找自己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
至是日一早,少爷起来时,我早已把书笔文具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他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少爷见我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下你们冷清了不成?”
我这才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
我说一句,他只管应一句,见我说完了,他才拉着我的手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红玉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
说着,俱已穿戴齐备,去见过老太太和夫人等,二夫人见老太太和夫人还有不舍的,忙说道:“今日霑哥儿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老太太放心,这天也将饭时,竟快些去罢。”
出了小门儿,在王府的二门外前院里,一个跨院十分幽静,小小三间正房,一明两暗。在那门口富察氏家的李管家果然带着一个小后生来,少爷看时,只见他虽略瘦些,但却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只是因为年未长成,仍有些怯怯羞羞的女儿之态。少爷见了傅恒这样心下纳罕:“这才区区一年未见,如今这样年纪就已人品出众,可恨我偏家道没落,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小傅恒亦是艳羡曹霑飘逸俊秀的风骨,心里暗想:“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于是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往平俊王府家学里走,进了正门堂屋,朝北立着一面雕刻的木龛,内中供着一面牌位,上面大书“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龛前有供案,陈设着古色古香的祭器。学童进来,先要向牌位恭敬行礼。
两人于是抖擞精神,双手抱拳,将身躬曲向下,手随身屈到腹膝,稍停片刻才起身,整理了衣冠,然后躬身进入里间,先生靠山墙设一大案,案上有书,有文房四宝,和一把厚大的界尺。
案后设一大木坐榻,上设质地高雅而朴素的大靠背和极厚的大坐褥,一相貌清奇却又精神矍铄的老先生已舒适地端坐在那里,傅恒仰望之下,觉得这老夫子很有些像皇帝坐在宝座上那样的威严,与家中请的西宾和颜悦色的模样很不一样,于是低头屏息,先向先生深深地一揖,然后才悄无声响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
直到学生们到齐、老师开始讲课,他才悄悄的吐出一口气,偷眼往曹霑的方向看去,见他也在向自己张望,这才微微一点头又转过去专心读起书来。
他们这里满心好奇的融入新的环境,我们在家里也没闲着,少爷前脚走,我就被太太的大丫鬟唤了去,我只道是问学业上的事儿,暗自将少爷最近读什么书、写什么字儿都在心里捋了一遍。
过来这边,只见地上伺候的两个丫鬟都是满脸的坏笑,心里正纳罕,却见桌上还放着个托盘,上面是几件华服和几件首饰,我登时红了脸,太太见了却拉过我的手来让我坐在她身边,笑说道:“我的儿,这些年亏了你,又难得你心里明白,若得你服侍一辈子,我那儿就算是有福的……”
说着竟掉下泪来,我被她拉着,要站起来亦不便,只得斗着胆子递上帕子劝道:“太太这是哪儿的话,我自是要服侍老太太、太太和少爷一辈子的。”
夫人接过帕子,略擦了擦,勉力笑道:“这话和我的心一样,如今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偏又长的像他那去了的哥哥似的单弱,虽老太太宝贝似的疼着,终究怕这孩子福缘太浅……如今虽去读书,我又只怕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滚下泪来。
见这样,我便懂了太太的意思,如今家里大事小事不断,况且少爷年纪又小,自然是不便纳妾,我如今这样只是不明不白的算是“给了”少爷,但终究是主不主奴不奴、妻不妻妾不妾的尴尬地位,太太自然要说些话来试探我的心意,只我天生就是这么个痴意,无论什么荣华富贵、也无论什么名分贵贱,但只得能长长久久的陪在他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因此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少爷如今一日强似一日,将来必定要让您享福的,我若能有这个福分长长久久的伺候太太,便是粉身碎骨都是平常小事。”
“我的儿啊,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我忙连声答应着,领了赏赐,这才回来。屋里全没任何变化,我却已经是他的人了——我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该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个女人这辈子最大的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发生了,世间万物全无半点儿关心,只有托阵阵风儿替我向家人说一声罢了!
及至晚上,少爷回来,略打了个照面儿,他就兴冲冲的跑去老太太、太太跟前承欢了,等回来时见我还在收拾他的书笔文具包儿,便笑道:“还弄那个做什么,到底明日又乱了。”
“那不是这个理儿,明儿你弄乱了,是你高兴,我不替你想到,却是我的不是。”
“好,柳老夫子说的是!”他说着,学着在学校里行的那个礼又向我行礼,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只是长到这么大,并没有一个人向我行过礼,因此反倒慌了,赶紧站起来蹲身回礼,且笑道:“少爷可折煞我了。”
正说闹着,恰好老太太屋里的鸳鸯端着两碗菜来来了,我们原是一起买进来的,最是要好,后来家里坏了事儿,她便伺候着老夫人也来了京城,如今竟让她看见了我们那尴尬样,她只管放下菜笑道:“交杯酒且没喝呢,你们倒对拜上了!”
我羞的要追着她捶,她笑着躲在少爷身后,越发的得意:“今儿的日子真是奇怪,才刚老太太特特的打发我给你送了来家吃的,指名给我们平儿,还不叫过去磕头,你自己想去,这可不是奇了?”
我知道鸳鸯是故意说这些话,引着少爷猜出来老太太和太太的意思,他却偏偏懵懵懂懂的笑着跟我说:“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
我还不死心,只微微低着头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
鸳鸯这才从他身后出来,掩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
说着,眼风儿往少爷身上一扫,却又不明说,只管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