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像平地惊雷，人们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被炸得瞬间拧紧。
惊愣，恐惧，也有懵懂。
舱顶的水滴陆续垂落，罗晋从水汽烟雾中走出来，灰头土脸神色暗沉，这个不计手段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男人费尽力气，才终于得以登上了自以为的诺亚方舟，柯斯的这声嚷嚷不但喊凉了人们心，更让他迄今为止的作为成了一个笑话，他口吐凉气，“这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船坏了还有开不动的时候，更何况是在水下。”雷妮扶着墙壁站起来，脸色却看不太分明，她一步一步穿过廊道，平稳的语气让人不由自主地跟随。人们经过大厅，这里刚刚经过了集中抢修，许多管道甲板的接合处都被打上了补丁，除此之外还有些细缓的水线在向外渗透，滴滴答答掉落在地面，透露出疮痍损毁的味道。雷妮径直进了机房，在焦黑的各式按键上熟练地敲打一气，罗晋催促，“到底怎么样。”
雷妮摩挲了两下手指，坐了下来，这时的她才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就是这么回事，船体破坏到这种程度，没动力也没法排水，别说浮上去，能稳在这里不下沉就该谢天谢地了。”
“那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怎么出去！我不想死在这儿！”便车男声音不大却很急躁，然而却没人有心情理会他。
“怎么会这么轻易受损，”贺景有些怀疑，“用的钢材都经过了标准测试，以前从没有听说过被海洋生物袭击到失去动力的。”
“以前？”雷妮一拳击打在舱壁，落点立刻出现了拳头大的深坑，柯斯顿时肉疼得脸筋抽搐，“以前的船员也不能轻敲一下就打凹这样的钢材，”雷妮嘴角讥诮，“所以，谁让材料的进步赶不上人种的进化呢，兽人的力量可真无穷。”
“还是说，你怀疑我夸大事故，有心不想让你上去？”雷妮托住下巴，绿幽幽的眼睛像铺上了一层油，五色重彩地闪着光，“也对，你可得小心了，搞不好我真是这么想的。”
贺景嗫嚅，终究什么也出不出口。
面对已经不再是金发碧眼的昔日队友，想和曾经一样合作无间毫无心防地探讨行动，也许是比消灭地球上所有的丧尸更为遥远的事了。
“氧罐有两个，能撑上几个小时，”雷妮向背后的伤口喷了点急救喷雾，疼痛让她呲了呲牙，才又接着说，“方案是我背一个氧罐出去，把你们连人带船拉上去。所以，维持的时间可能会再短上一点。”
“拉……上去？”柯斯石化当场，模样十分可笑，“把这个浑身钢板的大家伙从水底下拉上去？你……不是在说笑吧。”
雷妮翻了翻上眼皮，显得不太耐烦，“关上水密门，把前后舱都卸掉，重量可以大大减小。再说兽人有多大的力气，你不知道，某些人可是知道的很清楚。”
柯斯僵硬地转头看贺景，贺景皱着眉头，和其他人一起把目光投注向这个面目平静地阐述着解决方案的女人身上，她是自己曾经的队友，是优秀的榜样，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而现在，兽化后的她，更快，更强，更厉害的她，即使像普通人一样受了伤，流了血，总是对自己冷嘲热讽，却仍然令人不自主地产生信任感，贺景很难解释内心这种怪异的情感，她走向雷妮，“我跟你出去，一起把它推上去。”她想了想，“以前的水下作业训练我参加过的，而且，”她低头看雷妮，“我们还是一组。”
雷妮有那么一瞬间缓和了表情，然而却硬生生转过了头去，“免了吧，我可用不起你。这样的深度，你不要命，我还不敢让你试呢。”
雷妮接过柯斯递来的氧气罐，这个黑色的金属罐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罗晋向前一步，“等一下。”
“我们为什么不求援？求救信号还是能发的。这样也可以省一个氧气罐。”
雷妮手下不停，在卸舱涡流引致的舱体倾斜中保持着平衡，“求援？你想求丧尸，还是你以为大家都很闲，还能腾出手来救一个小小的你。”
“但她很紧要，不是么，”罗晋指贺景，“你们总有同伴的吧，不会放着她不管。”
“自作聪明。”雷妮不屑一顾，“一个随时都能碾死的黑臭虫，也敢来瞎猜我们的事。”她把金属罐背上，“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
“说什么发求援信号，无非是怕我独个背着罐子浮上去，扔下你们不管了。”
“你会吗？”罗晋站得笔直，寸步不让。
雷妮几乎是要大笑了，“我现在就站在这里告诉你我要背着氧气罐一走了之，谁也不管了，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罗晋脸色铁青。
“不自量力！”
“可笑是搞不清状况，性命都只在我抬手之间，居然也敢理直气壮地站在我面前分辩。”
“贺景，”这是再遇之后雷妮头一次叫她的名字，“你看看你在外面都和些什么人混在一起，拿你威胁我上船也就罢了，我还以为是你教他的苦肉计，现在看来，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货嘛。”她走向廊道，嘲讽声从贺景身边滑过，“这样的人我知道，宁可拖着所有人和他一起完蛋也不愿意让一个人有机会逃生,何况我还要带走一个氧气罐。”
金属门再次开启，雷妮却迟迟不走进去，她背对着贺景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其实，我没有把握。”
“也许我支撑不到浮出去，也许拉上去，你们早就憋死了......总之，我尽力......你也别让我失望......”
雷妮回身给了贺景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她大声说道，“我去了，你可撑住别死了！”
门缝刷地合上。
时间漫长地过去了一分钟，廊道里只听得到落地的水声，一滴一滴砸向积水的地面，将水镜上的成像击得粉碎。有节奏的声响慢慢成了无意义的循环，一遍一遍干哑枯涩地告诉人们情况依旧和上一刻没有丝毫的不同。背着氧罐的雷妮走进升降口，闭上舱门的映像仿佛已经遥远老旧得发生在上个世纪，船身更是沉静得如同一座慢慢冻结的冰山，从芯子里慢慢僵硬沉睡。贺景听到身旁猛然加快的呼吸声，到现在为止还不知其名的那位幸存者双眼凸出，鼻翼煽动，呼吸急促得仿佛现在空气中的氧气已经耗尽，他紫涨着脸冲到舱门前疯狂地捶打，“开门！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不会回来的！我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他声音嘶哑地竭力呼喊，双手通红却无法捍动沉重的舱门，然后他双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我开了氧罐，正常氧气浓度大概能坚持三个小时。”柯斯见其他人都安静地靠坐在水里，于是也蹲下盘腿坐着，“虽然感觉不太明显，但我们确实是在上升。”
“我看了水压阀，过去的十五分钟，我们上升了有两英尺。”柯斯挠了挠头，却立刻又缩手回去，似乎是想起了有人告诫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增加耗氧，“按这样的速度，我们也许可以在氧气耗尽之前浮上去。”
平静的舱体有小幅度的倾斜摇晃，失去平衡的船身上传来压力骤然改变导致的吱吱声，暗哑揪心的声音仿佛在传达着受了伤的雷妮正如何艰辛地顶着水底的巨压，推着卸去一半却仍然庞大的船身一毫一毫地向水面行进。罗晋脸色变幻，“这样不行，她的速度只会越来越慢，我们迟早会被憋死。”
“那也没有其他办法，”王立德不满罗晋泄大家的气，“不管怎么说，她在尽力。”
“我真搞不懂，”罗晋却没有停口，他的脸部肌肉无意识地抽动，明显是烦躁到顶，“你们为什么偏偏要选潜艇！飞机，轮船什么不行！现在这样，就像被钉死在棺材里，动弹不得只能等死！”
柯斯神色一肃，昂首挺胸，“潜艇是帝国的骄傲，是二战中磨砺出的金石战将，也是我们永远的荣誉和砥石！”王立德的闭目不语和其他人的无视让柯斯对自己反射性的冲口而出感到尴尬，“当然……隐蔽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他低声呐呐，有些窘迫，“可我们现在全都要完蛋！”罗晋凶狠地打断，“我上来不来送死的！我辛辛苦苦——”
“没人求你上船，”王立德拿出老教授的气势，“我劝你现在省点力气，话说得越多，情绪浮动越大，氧气消耗得越快。”
“你如果不愿好好呆着，就和雷妮一样从升降口出去，没人会拦你。”
“都回自己房间吧，都聚在这里，空气不流通，憋得人胸闷气喘。”
老教授率先站起来，佝偻着身体一步一步踩着积水往回走，这个幽默风趣、精神抖擞从不输给年轻人的老教授头一次露出疲惫和软弱。
坚持到现在，他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分离，已经活得够久了。
可没有人会嫌自己活得长。
限量的氧气，密闭的空间，仅存的几个活人，老教授也许已经预见到了即将发生的不堪和恐怖，无力阻止，他选择了回避。
不是为了生的软弱，就是为了死的无奈。
柯斯左看右看面前好似在对峙的一男一女，在舱体的左右摇摆中面露困惑。
“少一个人，少一份消耗，其他人就能多活一刻。”罗晋飘忽的语气里透出凶狠。
“他之后呢，你还想干掉谁。”
罗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却被贺景单手拎起扔了出去！重重地弹击后罗晋从地上抬起了头，脸色却异常的平静，“你和那个懦弱的老头我不能动，雷妮就是为了你们来的。柯斯是和她一伙的，唐菘？他是跟你混的，也不好轻易下手，哼，”罗晋轻笑，在这样的绝境中异常扭曲，“现在想想，他才是最聪明的，牢牢傍着大树，什么时候都好乘凉。剩下能打主意的只能是这个倒霉的搭便车的，居然没用到晕过去，他不死死谁！”
贺景终于明白雷妮临走前的微妙笑容的含义了。
为了保证她的氧气供应，以雷妮的手段，本来可以亲自干掉这些所谓的“拖累”，更加万无一失地保证在浮上去之前“目标一”能完好无损，但雷妮没有。这个女人早就预测到了她将面临的难题，甚至想让她亲自下手！
因为这才是帝国人的手段！弱小，劣等，无力，统统都不值一提！
可她偏不！
“因为没用所以就该死么！”贺景紧抠着手指，“所以就该任人践踏，被当成臭虫一样任意地折磨么！”
“我没有要折磨他……”罗晋表情怪异，坐起身来细细打量从头到脚显得激动万分的小姑娘，“原来如此，”他像有所得地笑了，“让你联想到了自己么？曾经受过不公平的对待？”
“闭嘴！”贺景急促地打断，满脸涨红，罗晋却说得更加流畅，“我该想到的，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姑娘，唯独怕被人说‘弱’，这该有多么深刻的心里记忆，才能让人形成如此本能的回避反应。”罗晋扬起下巴带着挑衅的味道，“听说你想起来了，怎么，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被强者踩在脚底下任意地侮辱折磨？还是，天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外面披着一张习以为常的皮，其实内心在燃烧着痛恨？”贺景浑身发抖，罗晋却像个邪恶的巫师，一句比一句蛊惑，一句比一句诱人，“那现在更不该拦我！想想你曾经的遭遇吧，凭什么你在做弱者的时候可以任人欺凌，现在换了你成了掌控别人的强者，却不可以还报回去？”
“我从混迹街头的小流氓成了称霸一方的晋哥，我曾经断了多少根骨头，‘晋哥’就让他断多少根！”
“让我杀了他，让他也尝尝你曾经受过的滋味！”
“啊——”交叠在一起的两声大喊震得舱内的水滴纷纷下落，贺景捂着耳朵埋头大叫，另一声却是从金属舱门前传来，晕倒的男人抽搐着肢体，满眼血红的从地上站立起来！
“该死的！”罗晋低咒，“枪呢！该死的你把枪放哪儿了！”
潜伏的危急终于被释放，苏醒的丧尸长吼一声向活人扑去！
“砰！”
大口径的子弹从脑门穿过，狰狞的脸孔在四溅的血花中慢慢滑落，倒地僵硬的肢体痉挛了两下，惊得柯斯又连开了两枪，将丧尸脑袋轰了个稀烂，泛黑的血水浸染开来，模糊了水中的投影，贺景慢慢放下双手，望着那具尸体不全呆愣无语，柯斯像是抓到了刚出炉的滚面包，被烫伤似的把手枪摔了出去，“上帝啊，我杀人了！”他手脚扒拉着向后退，按着胸口不停地喘息，“为了……帝国，为了……帝国……”
脸上露出满意的罗晋扫了一眼这个好像头一次动枪的胆小鬼，低讽，“又是个乘凉的。”
－－－－－－－－－－－－－－－－－－－－－－－－－－－－－－－－－－－－－－－－－－－－－－－－－－仍然两章一起发，(^_^)忽然发现还没写到菘子哥，好吧，果断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