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毓超的大儿子伯俊是美国一家空调安装公司的资深工程师。伯俊的三个儿女,两个已大学毕业,最小的很快也要走上工作岗位了。我这个续弦也退休在家,家庭美满幸福。可每次毓超向我提起当年他们父子分离的情景,仍难忍辛酸泪。
一九五二年,在尼克松先生(当时正在竞选副总统)的关怀帮助下,毓超在香港终于获准赴美签证,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应该非常高兴。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真是一言难尽了。很快就要飞往彼岸,毓超却整天食不能下咽,无法入眠。那时,因为妻子儿女正从中山石歧监狱押解原籍,弟妹们也不知流落何方。身边的俊儿那么小,托谁抚养呢?
俊儿听说爸爸要走了,每天站在房里的窗口望着天上。如果看到有飞机飞过,毓超在的话,他总是含着泪说:“爸爸,你是坐那架飞机去美国吗?美国有多远?你去美国后啥时候回来看我?我长大了,也要坐飞机去美国看你……”儿子的话,句句刺痛毓超的心,啥时候回来?他哪里知道。从此,父子隔着汪洋,能否再相见也是大问号。孩子才五岁,不知还能否见到母亲,父亲又要远去,孩子多么可怜。可是,妻子儿女还在等着他寄钱,也为了实
现对父亲、后母照顾弟妹们的承诺,不得不走。眼下除了俊儿,虽然不知其他家人在哪里,只有赶快到美国赚钱。手头有了钱,才能托人找他们;手头有了钱,把他们找回来才不会饿死。
昂哥母子愿意收留俊儿,可他们经营餐馆,每天忙得像“陀螺”。孩子太小,餐馆往来人杂,万一孩子丢了,辜负了妻子把他送到香港的一番苦心。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同学林策,恳请他们夫妇帮助。他们果然乐意接受。人,真是出了家门得靠朋友。毓超在最困难的时候,要不是有昂哥一家,林策夫妻伸出援手,就不知是否能有今天了。
上飞机前两天,虽然俊儿仍忍着不哭,可他不大吃东西,也不说话了。看得出,他是多么的不安和难过。眼看着儿子那么凄苦,毓超的心都碎了。
按照家乡的习俗,为了让俊儿听话,平安长大,林太太说:“阿超,临别,你这爸爸给他吃点口水吧!”不要说给儿子口水,就是心肝毓超也愿给儿子吃的。他给俊儿吃下去的不是口水,而是自己的滴滴心血啊!
因机场戒严,毓超与昂哥母子、林策同学夫妇、堂兄和俊儿,只能在航空公司办公室告别。他一次一次地吻着俊儿的额头小脸,再也无法抑止哀伤,一步一回头,泪如雨下,直到东京,仍未停止。
我与毓超结为老来伴后,曾在他发黄的笔记本中,看到那泪痕斑斑的诗句写道:
别离在即不成欢,
机抵东京泪未干。
咫尺天涯今更远,
家书何日报平安!
毓超和俊儿在香港别离,直到十八年后俊儿到加拿大留学,他们父子俩才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