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对方是苏州城东郊的一户财主,虽谈不上是什么乡绅名流,但家里也算有得几分薄田,都叫租了给周边的佃农,成日里靠着收税过日子。前两年,原配的夫人病死了,家里的长子原本一直反对老爹续弦再娶,可如今听说是苏州将军府里的丫鬟,又生的标致,尽管额头有处小伤疤,倒也不妨事。
媒人给双方报了生辰八字,又是极登对的。财主家的长子愈发的高兴,也不计较这“后娘”比自己还小几岁,便早早的收拾好了新房,想着替老爹将人迎进门。
可翠竹这边知道消息后,只一个劲儿的哭哭啼啼,闹着要上吊自杀,又要见小姐,求着小姐给自己做主。屋里的众丫鬟劝慰了半天,她就是不听,无法,只好请了白嬷嬷来。
谁也不知道那个晚上,白嬷嬷关了门,对翠竹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日一大早,翠竹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起了床,自己个儿就把新人的衣裳穿好了。
众人只当她是想通了,皆是宽笑道:“虽说那人年级大了点儿,可你也是八抬大轿请进去的新奶奶,谁能不买你的帐。再不济,也要看着咱们苏州将军府的名号!这可不比你留在府里当丫鬟要来的好!”
静宜回来以后,把前前后后的故事都说与宛月听。
宛月只是笑吟吟的剥着手里的松子,时不时的还喂她吃上几粒,倒弄得她的话几次三番被打断。待到将原委说清楚了,一小盘儿松子儿也剥干净了。宛月取来湿毛巾,拭了拭手指,笑道:“翠竹就这样嫁了人,你说好不好?”
静宜皱着眉,小脸儿上神情严肃,倒真是费了一番心思,可结果还是摇了摇头,道:“奴婢也不晓得。要说好,翠竹姐姐为什么还要哭哭啼啼的?要说不好,以后可就没了给小姐梳头的人了。”
宛月掩嘴笑道:“不是还有你么?难不成真要我披散着头发出门?”
静宜有些尴尬的搓着指尖,道:“奴婢···还···不是很会。”一句话,越说越小声,末了干脆没了音儿,头低的可以埋在地底下了。
“奴婢正在教。”一旁的嬷嬷白氏连忙接上话茬儿,道:“这丫头伶俐的很。前些日子将女红刺绣都学的十有八九了,这几日又在学苏州各种小吃点心的做法儿,倒也是有模有样。”
宛月听着,便从怀里掏出了前两日静宜送给自己的那个香囊,点头道:“从这针脚儿里看,确实有些灵性。这直绣、盘针、套针都用的算是熟练了。只是这饶绣用的还不够娴熟。这可是咱们苏绣的手法,万万不能丢了。”
静音听罢脸红,直烧的连脖子都热了,一个劲儿的点头应承着。
“只是才几天而已,能秀成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宛月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中带着赞赏:“白嬷嬷,你顺道儿再教教她哪些吃食不能搭在一起,而哪些吃食又可以搭在一起。又或者哪些吃食性凉、性温······”
“奴婢醒的。”白氏立刻意会,不在话下。
“只不过,这梳头一事亦不可落下。”宛月对着镜子,抚了抚自己的发髻,淡淡的道:“不曾闻,古时有个典故,曰‘上见其美发,悦之,遂纳于宫中’。说的是汉武帝初见卫子夫的时候,就因为欣赏她的发髻精美,便纳于宫中,这才有了后来的孝武卫思后。”说罢,又拿眼角斜了白氏一眼。
只见那白氏额上冷汗涔涔,亦不敢拂去,只得诺诺应道:“奴婢醒的。奴婢这就去办。”
其实,静宜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感觉上白嬷嬷有时候会很怕小姐的样子。明明小姐就是很温柔的啊,就算不开心也只是蹙蹙眉头,从不见她失了风度。而且,她对自己又是那么的宽容,不仅不嫌弃自己的出身,就连秀的再拙劣的香囊也是仔细的收好,这绝不是寻常大家闺秀能做到的。静宜一直觉得,今生今世,能伺候这样好脾气、好秉性的小姐是自己的福气。为了能更好的报答小姐,唯有尽心尽力的学好小姐教给自己的手艺。
于是,在静宜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浑身上下充满了宛月的味道:宛月擅长的刺绣、宛月喜欢的吃食、宛月欣赏的书籍、宛月随口吟出的诗句······直到宛月离开了她,她依旧延续了宛月的方式,继续生活。
“丫头,又在想什么呢?”
静宜捂着被敲的额头,道:“奴婢在想,奴婢何其有幸,能跟着小姐,学了这么多东西。”
宛月神情一滞,心底有那么一丝的柔软冒了出来:“你可是愿意学的?你要是觉得累,我也不想勉强你。”
“不!”静宜瞪大了眼睛,急切的摇头道:“奴婢肯学!奴婢也真的想学!奴婢只有学好了,才能好好的伺候小姐!”
这个孩子,头脑真是伶俐,心思更是难得的单纯。宛月有些出神的看着眼前的这张小脸,心底愈发的柔软起来,竟脱口而出:“要不,我也寻个好人家,将你嫁了过去?”
“小姐!!”静宜跟白氏双双惊呼出口,倒真的将她的心思拉了回来。
宛月瞧着两人的神色,一个真心不想,一个似有隐情,到底只是一笑而过:“罢了,只是与你说笑而已,竟当了真!瞧瞧,又红了鼻子!”
说完,打开梨花木制的首饰匣子,从里面拈出一副赤金镯子交与静宜,道:“翠竹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名虽主仆,实则跟姐妹没有什么差别。如今,我要入宫了,而她也嫁了人。经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见面的一天。这一副镯子是嫡福晋早先赏我的,我本就不是很稀罕金银之物,倒是翠竹盯着瞧了好久,想是真心喜欢。你拿去给她,权当做是我送她的嫁妆。······我就不亲自过去了,省得见面又免不了痛哭一场,好歹也是喜事一桩,就不要添那么多眼泪了。你便替我送了过去吧!”
静宜点头应承了,心中感动不已,含泪替翠竹收下,便告退出门。
嬷嬷白氏眼瞧着她走了,方才从袖里掏出一幅画,交与宛月。
那画是出自寻常画师之手,倒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纸的材料极好,又仔细的装裱过。随着卷轴的缓缓展开,画中出现的是一个依花而立仕女,模样一般,并不出色,只是隐约有那么几分像是宛月。
白氏心中疑惑,道:“当年毕公子来府里做客的时候,画的比这好看多了。”
毕公子,毕臣周,是当世极有名气的年轻画师,为人长得风流倜傥,多少少女希冀倾慕的对象。才子负有盛名,大都傲物,他也是从来不肯轻就权贵,反而喜欢游走于莺柳之间,倒颇有几番柳三变的风采。只是偶然一次,在钮祜禄颐龄大寿的时候,他来到将军府做客,几坛绝世美酒下肚之后,终于肯落笔,为宛月做了一幅画像。在那副画里,宛月的神情气度跃然纸上,纵然是从未见过她的人,也能从画中感受到她的遗世独立、她的情深意切······
那幅画是极好的。就连白氏这样不懂画作的人也明白。只是,她想不通,进宫以后,照例说要交一副秀女的画像,为何有现成的佳作不取,反而要寻来这样一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作品。
小姐心里究竟在打算些什么?
有时候,白氏打从心底里害怕,明明不过十三岁的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缘何心思手段竟是这般的缜密,就算是自己一手培养大的丫鬟也能狠下心来算计,末了还叫不知情的人以为她是真心实意。可要是说她狠毒万分,偏偏又对着一个小叫花情有独钟,几次三番的心疼无不出自真情。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白氏悄悄的瞄着她的神色,只见宛月亦是默默的看着手中画轴,神情有几分怔忡,末了只是又卷了回去,开口问道:“我教你准备的其他东西呢?”
“都在这里。”白氏展开袖中的包裹,竟是一小包晾干的柿饼。
宛月拈起来,在鼻尖轻嗅一番,道:“味道很是不错。可问过能放置多久了么?”
“一年之内不会腐坏。”
“恩,那就好。凑足一百个吧,我好带去京城。”宛月接着问道:“府衙那边一切可都打点妥当了?”
“皇上选秀的旨意下来以后,奴婢就已经亲自将小姐的名册送了上去。虽说府衙那边与老爷有公务上的往来,可小姐心意已决,想必老爷也不会逆了小姐的意思。”
“阿玛这边你不用操心。只是府衙那边一有什么动静,你可要眼聪目明些才好。”
“奴婢醒的。”
“嬷嬷,此番我走后,家里的一切还要你多照应。纵然额娘有心,但你也要多留意,尤其是二房那边。”
“小姐放心,奴婢明白。”明明屋里没人,白氏依旧拿眼睛扫了扫周围,附耳低声道:“前两日,那拉氏从嫡福晋房里出来后,便着人修了一封书信,是传给宫里的。奴婢已经叫人截了下来。”
说罢,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漆火封好的信,用袖子遮着递给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