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遇
“虽说是小姐旧时的衣裳,可也都是苏州织造局的货色,皇宫大内的贡品,别说寻常人家了,就是达官贵人也未必穿得起。你是长了几个脑袋,敢做这般妄想!”那妇人柳眉倒竖,指着丫鬟手里的一件流云水缎面做的夹袄,怒道:“就算小姐说搁下不要了,那也是留着给夫人一个念想,再不济也是拿来赏府里的丫鬟,几时轮到你了!”
吴婆子跪在地上止不住的磕头求饶,真真用了狠劲儿,额头上淤紫了一片,有血混着灰土流了满脸。一旁的丫鬟于心不忍,道:“嬷嬷别和这个老东西置气了,身子要紧。这大过年的,府里上下可都指望着嬷嬷。”
嬷嬷冷笑一声,拢了拢手里的暖炉:“指望着我?我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眼睛也不好使了。我说的话还有人听么?”
丫鬟赔笑道:“嬷嬷是跟着夫人陪嫁来的,在这府里,我们下人谁不把嬷嬷当成半个主子看待。”
“什么半个主子,不过也是个奴才!只是奴才也分个三六九等,凭她什么身份,也配拾小姐的衣裳穿。”嬷嬷这话虽是对跪在地上的吴婆子说的,可眼睛却是看向侍立一旁的翠竹:“我们做奴才的,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别以为主子多看了两眼、多问了两句,就攀上了高枝,什么话都能讲,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翠竹笑容一滞,喏喏的应了。
嬷嬷这才有些满意,顺了顺耳边的发丝,随口吩咐道:“这老奴才留不得了,结了她的工钱,赶出去吧!”
“是。”
眼看着管事嬷嬷带着几个丫鬟走远了,可偏偏有几句闲言碎语夹着冷风,飘进她耳朵里:
“不过是仗着陪小姐读了几年的书,便自恃起身份来了。”
“瞧她那样儿,还半个主子呢,她想做主子想疯了吧!”
“你是没瞧见,她整日里在老爷面前费了多少功夫,可老爷都不拿眼角斜她。嘻嘻。”
······
谁不想当主子?你们不也可劲儿的在老爷面前下功夫么?
翠竹冷笑一声,回头吩咐道:“都散了去吧!今儿晚上除夕,你们手脚都麻利些,虽说是家宴,可规矩不能少了。再有,明儿大年初一,夫人想必是要进山烧香还愿,你们趁着晚上把备齐了东西。”
说罢,又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地上的吴婆子:“起来吧,赶紧拿了工钱回去吧。···唉,你这事做的糊涂,要是需要衣裳过冬,只跟我们几个丫头要便是了,何苦打小姐的注意。”
吴婆子哭得老泪纵横:“那日,我恰巧路过小姐的阁楼,就见着好端端的一件夹袄被扔了出来。又听见小姐说什么以后都不要再见到这款色的衣裳,我···我哪里晓得是什么贡品,只觉得那花儿秀的煞是好看,便···便······”
那天翠竹也在场。外头老爷得了宫里赏赐的一匹流云水缎,便差人连夜缝制,又赶在年前给小姐送了来。谁知,小姐一瞧见那衣裳,便怔在了原地。翠竹只当小姐是欢喜过了头,还拿着在她身上比量了好一会。
说来,小姐的脾气也是古怪,平日里话不多,但凡是出口,必定不改。就好像,新皇登基,照规矩,开春便要选秀。老爷夫人都觉着宫里的日子不好过,想出钱买个人来替选,可小姐不答应,执意入宫。为了这事,夫人哭了多少回都没用。老爷气急败坏,怒道:“只当没养你这个女儿!”小姐居然只是淡淡的应了,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便再也不说话了。
其实,入宫也没什么不好的,有朝一日被皇帝看上了,封了妃子,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上次夫人寿宴的戏文里演了,唐明皇对杨贵妃一往情深,六宫粉黛都无颜色。翠竹只恨自己不是八旗出身,不得入宫参选。本想着跟老爷说,自己替了小姐去,可到底是一场空。不过也无妨,自己做了小姐的婢女,一样可以随侍入宫,只要小姐被皇帝相中了,哪里还怕没有机会!这般想着,夜里偷偷起身,拿出那件夹袄套在身上,对着装满水的木盆比了半天,悻悻然又收了起来。
第二日一大早,夫人要去庙里进香还愿。翠竹也早早的起了,打点着进香用的贡品。正说话间,就见一个小丫头匆匆的赶了来:“外头不知哪儿来个小叫花子,赶也赶不走,只赖在门口,也不说话,晦气死了。”
翠竹戳了那丫头一下,道:“大过年的说什么呢!外头的人是怎么当差的,连个小叫花都打发不了。赏些昨个儿吃剩的东西罢了,别碍着一会儿夫人出行。”
“赏了!”小丫头气急败坏道:“可她就是不走,也不说话。我方才瞧了瞧,眼见着就不行了,外头的人也不敢真的动手,只怕万一···”
翠竹脸色僵了一下,皱眉暗道:夫人一心向佛,最是见不得这种事情,更何况大年初一就有小叫花冻死在家门口,府上颜面无光,老爷会怎么想。翠竹心里打了个突儿,一边嘱咐人去将此事回了管事嬷嬷,一边自个儿快步出府去瞧个究竟。
不瞧还好,一瞧之下,她立刻倒退了半步,捂住口鼻,有些嫌恶的皱了皱眉。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满是污泥不说,指甲外翻,还涔涔的往外渗着血,想来是一路爬过来的。就脸还算干净,只是眼见着气息奄奄,嘴唇冻得发紫,凭一口气吊着命。
翠竹犹疑了半晌,只听见耳边传来了一簇丫鬟的脚步声,她晓得来不及了,连忙吩咐人把小乞丐拖到门口石狮子的后面藏了起来,只待夫人一行人走了,再想办法。
众人垂首,侍立一旁。夫人蹬车,放下毛毡。小姐紧随其后,抬脚,踩凳·····
“救命···”
小姐身形一滞,转头看向门口。
翠竹连忙带笑,问道:“小姐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奴婢这就去取。”
“方才是谁在呼救?”
“呼救?”翠竹回顾身后众丫鬟:“你们谁方才呼救了?”
众人皆愕然摇首。
“小姐怕是听错了,夫人的车驾已经出发了,咱们也要跟上。”
小姐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只是下了车,侧耳细听。只闻得又一声更细弱的“救命”。她冷冷的斜了翠竹一眼,便径直走了过去。
“小姐,小姐!看不得!”翠竹拦也拦不住,只好实话实说了:“方才家丁来报,说门口趴着个小叫花,奴婢只想着夫人要出行,万万不能被这晦气挡了路,所以才将她安置在此,等一会儿再赏她些吃食,权当是为夫人小姐积德。”
小姐并不理会她的说辞,转头吩咐道:“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另外熬完粥喂她喝下,再换身干净衣裳,待我回来。”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蹬车走人。
这就是她与她的初遇,在冰天雪地的苏州城里,一个是锦衣玉裹的小姐,一个是狼狈不堪的乞丐。天地之差,不过与此。
那一年,她十三岁,她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