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那边的人很是明白事理,上呈皇上的画册一应都是些品貌端庄的,倒是符了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更何况,还有内务府的穆彰阿大人盯着呢,一准儿不会教娘娘费心!”巧儿半蹲在地上,手法儿利落的为她捶着腿,不多时鼻尖已经浮起一层薄汗。
炉中的炭火烧的正旺,为免鼻喉干涩,婢女们早早的在暖阁四周摆上了琉璃樽,里面盛了清水,又滴了少许的玫瑰露,如今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也别有一番情致。
因是才过了晌午,宫中女眷们大都各自回屋小憩。储秀宫里此刻没有外人,慎贵妃便卸了宫装,换上了一件家常的绒绣衬衣,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
前些日子,皇上选秀的旨意一下,各地适龄的秀女纷纷呈了户籍画册,经由户部汇总筛选,滤过那些身有残疾的,再按照出身门第排了下来,然后选个恰当的时间,交由皇上一一过目。
“奴婢听御前的人说,户部呈上画册的时候,皇上也就只是略略看了两眼,并不怎么上心,末了还干脆叫人将画册放下。——如今,都还堆在暖阁的书案上。”巧儿絮絮的说着宫里的各路消息:“其他各屋的主子也安分了许多,倒不像先前几日那般,时不时的往寿康宫里钻了。想来,也是从太后哪里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便渐渐绝了念想。”
说到这里,巧儿偷眼看了一下慎贵妃,只见她依旧闭目养神,鼻翼轻轻阖动,呼吸平稳顺畅,仿佛真睡着了一般。
巧儿旋即又低下头去,继续认真的捶着腿:“不过,奴婢听说,今个儿一大早,景仁宫的那位主子从寿康宫里出来以后,便径直去了养心殿,在里面跟皇上说了半晌的话才出来。”
“可知道都说了些什么?”慎贵妃终于翻了个身,声音慵懒,又拖着长长的腔调,从鼻腔深处发出声响,只听得人浑身酥麻,软掉了筋骨一般。
巧儿赶忙接口道:“左不过又是拿着多罗贝勒做话柄,寻个机会亲近皇上罢了。”
多罗贝勒·奕纬是当今皇上的长子,按理说皇上继位之后,应该有所加封。但偏偏至今都没有旨意下来。宫里众人皆叹息:只怨生母出身低贱,原不过是浅邸的官女子而已。也亏得那拉氏性子温婉,不讨嫌,又被先帝御封了侧福晋,也算是光耀了门楣。如今皇上已经正式登基了,虽然宫中各人,除慎贵妃外,均未定名号,但她始终是皇长子的生母,宫里上下总要买这个面子的。
“凭你这般揣测有什么用,还不赶紧去问个清楚。”慎贵妃挥了挥手,叫她停下,语气平缓,不辨喜怒:“当日在浅邸的时候,她向来是不肯出风头的,如今自己个儿巴巴地往养心殿里钻,岂不落人话柄,倒不像是她平日里的作为。”说罢,也不睁眼,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巧儿只觉得有冷汗沿着脊梁滑下,声音里都带着一丝颤抖:“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差人去打探。”
待到她匆匆出了门,慎贵妃才缓缓张开眼睛,看着屋里摆设的紫檀嵌寿字镜心屏风,心思缓缓的荡了开去:封后的旨意至今都没有下来,去寿康宫里打探了半晌,也都被软软的挡了回来,竟不知皇上究竟按的什么心思,不明不白的封了自己为“慎贵妃”。惹得宫里众人笑话尚且不论,只单就这一个“慎”字,便叫她琢磨了好久。
翻阅典籍,几番查证,“慎”字有“谨”“诚”之意,又有“德之守也”一说,又有《贾子道术》中所言“僶勉就善谓之慎”。
皇上究竟取的是哪个意思?
莫不成……
她心里猛地起了一个激灵,腾地一声坐起身来:不会!绝对不会!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
当初自己是先帝御封、名正言顺的嫡福晋,将来便是大清的正统皇后,统驭六宫,母仪天下,再也不会有人敢和自己抢夺皇上的宠爱了。原本浅邸的那些女人,要么无所出,要么出身低贱,便是有了儿子又怎样,宫里讲求的是“子凭母贵”,凭她一个官女子,又能蹿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忽然又念起了自己早夭的女儿,心下有些悲痛。可是转念一想,只要自己牢牢把握住皇帝,哪儿怕将来没有儿子。
只是……要坐稳皇后的位子,还需多一番打算。
这第一步,便是要想法子,赶在皇上大封秀女之前,登上皇后宝座。既然太后那边对自己的百般示好全做不见,那就由不得她叫阿玛多下些功夫了。
正想着,就听见巧儿推门进来,急切的道:“可是不好了,景仁宫的那位竟然向皇上请旨,给多罗贝勒赐婚。”
慎贵妃心里一颤,面上依旧镇定,道:“贝勒如今也有十六岁了吧,赐婚也是应该,哪里不好了,由得你这般乱嚷嚷。”
巧儿心里忐忑,只觉得今天怎么说话怎么错,于是越发的不敢辩解,直挺挺的跪下认了,又道:“奴婢听说,皇上真的允了,而且赐婚的对象还是苏完瓜尔佳英海之女。”
什么?!
这倒真是大大出乎意料。
要知道,皇上早在浅邸的时候,就对这个长子并不甚喜爱,连名讳都是草草的起了,甚至并不打算册封他的母亲那拉氏。要不是嘉庆爷照拂,奕纬又怎么能封得“多罗贝勒”的称号。
可如今,凭白就一句话,皇上竟将蒙古亲王苏完瓜尔佳的人赐给他为嫡福晋!
慎贵妃心里七上八下的,仿佛事事都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又好像身处万丈悬崖之上,那种即将坠落却无从抓手的感觉,教她莫名的心慌。
她撑起身子,掌心渍出汗来:“皇上今日可见了什么大臣?”
“据御前侍奉的人说,今儿个只有户部的人来过,皇上除了早上去寿康宫请安外,一整天都没有出养心殿,期间也不曾见过什么外臣。就连军机处的曹大人来,也都被回绝了。至于景仁宫的那位,因是皇长子的生母,管事儿的公公不好阻拦,便通报了进去。也不知皇上怎么了,就真的见了。而且,如今恐怕连旨意都拟好了。”
慎贵妃听着,脸色愈发暗沉,手上不自觉的用了劲儿,竟生生的折断了一直以来细心呵护的指甲。只听见“噼”的一声,一滴殷红的血珠沿着尾指滚落,钻心般的痛!
巧儿惊呼一声,连忙拿了丝帕替她止血。可她浑然不觉,一心只在揣测着皇上的心意:原以为,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可又没有迹象。无端端的就赐了婚,眼见着便要“母凭子贵”了,倒叫她如何按捺的住!
皇上啊,皇上!
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皇上,此时正在养心殿的东暖阁里。
待到四下无人伺候的时候,他独自走到案前,从一堆的秀女画册中,抽出一副装裱精致的卷轴。
徐徐展开,里面画的是一个仕女,依花而立,并不见得容貌如何出色,然而,画上提了一行小字,写的是“系我一生心”。
方才,户部侍郎展开卷轴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了这行字。
当时,只觉得心里万马奔腾而过,又好似一道弘光惊雷,劈开了宇宙的混沌。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体了。
还记得当年,月下花前,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的就是这一句。当时,他从背后轻轻揽着她。看着她蹙着眉头,神态认真的描写着这一句,煞是可爱。然而,他自己的心思却被她露出来的细长颈子夺了去。那白嫩的肌肤下透着粉红,教他心神荡漾,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就瞧见她羞得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愈发的可人儿。
还有她额头上,用螺子黛描画而成的一抹莲纹,同样的清灵雅致。
当年,她是那样的喜爱莲花,常常在嘴边念着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就连领子、袖口也都是蔓蔓青莲的样式。
……
皇上修长的手指在那行熟悉的字迹上抚过了数回,又慢慢的触摸着画中的女子,口中喃喃低语道:“可是你么?你终于回来了……你肯原谅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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